“我”不做梦
时间:2023年12月13日|149次浏览


没几个人会哗众取宠到宣称自我意识虚幻不实,只有一小部分佛教徒和脑科学拥趸除外。

我”不是幻觉,但梦中之“我”除外。

实际上,“我”不会做梦。梦中并不具备真正的自我意识。

这与一般常识相反。不少人热衷于反复回忆和向他人讲述自己的梦,描绘自己在梦境中种种活生色香的经历以及丰富细腻的情感,有如短篇版的马可波罗游记。如果梦中并不存在自我意识,那么梦境的亲身经历者又是谁呢?

那么,且退一步。假使梦中真有一个马可波罗,我们也不难发现——这个马可波罗的记性似乎特别特别特别地差,简直近乎痴呆。痴呆者是否有自我意识?

现代脑科学向我们展示:人每晚的睡眠有将近四分之一时间都在做梦。以八小时计总共经历五个睡眠周期,其中快速眼动期出现五次,也就是讲,人一夜大约要做五个梦。如果睡者能在快速眼动期中醒来,那么他很容易记下自己刚刚在做的梦。如果未能及时醒来,那么梦境一般会被迅速遗忘,睡者第二天醒来后会觉得自己“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梦境之所以能被记下来不至于迅速遗忘,其实全有赖于刚醒来时对梦境的再度记忆。真正记住梦的是刚醒来的“我”——一个刚恢复叙事记忆能力的意识。

纵然经过醒来后的加工,梦境经历依然杂乱无序,显出一副低幼儿歌的特征:情节与情节之间仿佛有某种联系,然而却构不成整体,缺乏前后呼应,尤其是缺乏一个主题。也就是讲——这是一种前叙事水平的意识流活动。

我们知道,叙事记忆是自我意识的核心功能,自我的建构和维持需要一以贯之的叙事来支撑。

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不止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一百多年前的心理学创始人比如威廉詹姆士和弗洛伊德就清楚地知道 ——意识流相当地原始,要进行这种心理活动并不需要有一个自我。

所以,梦中其实并无自我意识。人们之所以误认为其中有“我”,大抵不外乎两大缘由:

其一,梦是清醒时意识的拙劣仿拟,它可以在较低水平上复现并重组醒时的一切经验——从基础的感觉、知觉、情绪到高级的推理、意志,直至自我意识,但它并不能真正运用醒时意识的诸种复杂功能。你要什么梦都会给你,给你一个看起来有点相像的赝品,质量自然是远不及上醒时真品的千百分之一。与人相似,较低等动物有不少也会做梦,但它们不会像人一样梦到推理、意志和自我意识。要做出赝品,首先你要有真品作模板。

其二,拜醒后自我执着所赐。梦醒后自我意识恢复,迅速开动叙事记忆,对行将消亡梦境短时记忆进行反复加工,将其纳入了自我的历史叙事之中,从而使做梦的那个意识仿佛变成了“我”。对梦境回忆得越多,就等于越多地对其进行再组织再加工,也就越容易使得意识流体验被叙事化:本来只是游戏儿歌,如今却越来越呈现为一个首尾一贯、有结构有主题,乃至有着深刻“寓意”的故事。种种关于梦境的叙事理论——从最古老的预言解梦到二十世纪的精神分析——无疑进一步助长了上述执着。古往今来的解梦师大力培植了形形色色、神神叨叨的梦中自我。

更有甚者是当代“清醒梦”的鼓吹者。这些人不仅宣称要在梦中“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知道自己在做梦”,还进一步期望在梦中对梦境实现“即时控制”。那么具体方法呢?当然不外乎在醒时做足种种训练,努力想象自己入睡后保持清醒并控制各种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精诚所至,这些人的梦往往会给予他们回应,仿拟了他们白天的念想,即“在梦中保持清醒和控制”,时不时让他们做上一个“控制梦的美梦”。

为何要做清醒梦?其实与上世纪中产阶级接受精神分析的动机类似,主要是为了扩充提升自我意识,使自己显得更像是一个有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简言之,一个理性自主的人。

差别主要在于精神分析成本较高昂,而清醒梦控制梦比较便宜。

当然,扩充提升自我是极好的,只是,相比在梦中的“主导权”,自我意识(尤其是中国人的自我意识)貌似还有的是更需要“扩充”和“提升”的地方。比如现实中独立判断和理性推理的能力。再如有计划有节制地工作、消费、投资,实现财政独立。又如与他人理性交流,求同存异,建立有序的社群自治,等等。无非这些“扩充”和“提升”都不怎么便宜,甚至比接受精神分析要你付出更大的心物两面成本,当然不如清醒控梦那般“简捷高效”、“立竿见影”。

不过清醒梦还不是性价比之王,比它更“简捷”,更“高效”,更“立竿见影”的是嗑药——服用假性幻觉致幻剂,就像六七十年代嬉皮士服用LSD

与做梦和服用真性致幻剂不同,在营造由内而外的梦幻般感官体验的同时,假性致幻剂并不会抑制或关停服用者的自我意识。他们大可以在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冷静地进行理性推理,自由地进行叙事记忆。服药体验不难被完完整整地记下来。美国垮掉的一代将LSD奉为圣品,认为其可以大幅强化自我意识,使他们摈弃俗世,独与天地万物相往来,从中洞彻宇宙的隐秘真理。

只不过没一个嬉皮士讲得清楚,自己究竟窥见了何种奥秘,洞彻了哪门子真理。由于美国是个文化极度多元化的社会,导致不同嗑药者的幻觉体验大相径庭,无法通约调和,根本构不起一个众人共享的客观宇宙。至于公认的真理,那就更得不出来半条了。

滥用科技,不事治产,鄙视政治,在大嗑其药和互吹牛皮的迷梦中,整整一代人就这样垮掉了。

稍微扯远了。小结一下本文的主要观点——

自我意识的核心功能是叙事记忆。只要不立刻醒来恢复叙事记忆能力,梦刚做完就会被遗忘,可见做梦时并无叙事记忆。所以梦中实无自我意识可言。

做梦的并不是“我”,而是某种更基础更原始的非人格无人称意识,詹姆士称之为意识流,弗洛伊德称之为潜意识。

做梦本身虽无提升自我的功效,这种精神活动仍然是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它构成了醒时自我意识的基础。好比人小时候不先学几首儿歌就学不会讲故事,意识流也是叙事记忆的基础。

最后的话也许老生常谈却也不算多余:

人不应该忘本,但不是为了沉溺于鸿蒙初开的往昔,而是为了鉴往知来,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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