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与宗教：归根意识的传统表达方式

（归根心理学第二讲）

孙泽先

归根意识来自远古

归根意识虽然被称为一种意识，但它更多具有潜意识（subconsciousness）乃至无意识（unconsciousness）的性质，属于人类意识活动中原始的、本能的层面，其中含有浓厚的情感成分，诸如敬畏、崇拜、归顺、依赖等等，而且显示着特定的指向性，即指向宇宙和生命的本源。为了深入理解这个略带神秘色彩的存在，我们必须站在人类学（anthropology）的高度，从头审视人类的归根意识伴随人类的进化所走过的漫漫长路。

人类目前站在生物进化阶梯的最高层，在其身后，则是长长一串进化的足迹。人类在动物界属于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形超科，人科，人属，智人种。作为脊椎动物，人类有4.4亿年的历史；作为哺乳动物，人类有2亿年的历史；作为灵长动物，人类有6000万年的历史；作为原始人而与其他灵长动物分道扬镳，人类则有500万年的历史。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现原始人化石的国家之一。20世纪20年代，在北京周口店发现的原始人头盖骨和牙齿化石，曾震动中外学术界。其后探明，在这些原始人所居住的洞穴中，灰烬厚度达6米多，并且发现哺乳动物化石97种，鸟类化石62种，说明这些被学术界称为“北京人”（Peking Man）的原始人已经懂得火的使用，并且具备狩猎的本领。连同20世纪50年代以后陆续发现的陕西蓝田人化石、云南元谋人化石、辽宁金牛山人化石、广西柳江人化石等等，显示出中国原始人化石地理分布广阔，其时间跨度自距今170万年至1万年，延续了160多万年。这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发现具有平行的关系。

能够在历史的遗迹中显露出原始人归根意识存在的证据大约是在距今7万年至2万年的事情。

原始人由直立人进化到化石智人的后期，开始创造出壁画、泥塑、雕刻品及各种装饰品。其中出现一批描绘女性形体的作品。这些作品往往将女性的乳房、腹部及臀部加以夸大，甚至直接描绘性器官和性行为。这是原始人性崇拜和生殖崇拜的萌芽，也是归根意识的一种表达，因为性与生殖直接涉及生命的本源。原始人表达归根意识的另一个方面是巫术（witchcraft）。在有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中，壁画上出现了手持牛角施展魔力的女巫形象，也有头戴牛角手舞足蹈的男巫形象。

人类归根意识表达的第一阶段——巫术阶段

国外有些学者认为，原始人的意识发展水平相当于现代人的幼年阶段，对于所处的神秘世界所知甚少，分不清主体与客体的本质区别，其思维和想象的动力乃是心理上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就是原始人的巫术与宗教的起源。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原始人既无爪牙之利，亦无筋骨之强，又没有足够的群体力量，面对诸多天敌，面对自然灾害，面对饥饿、疾病和死亡，恐惧在日常生活之中必然占有相当的比重。

动物的幼仔在遇到危险而感到恐惧时，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回归母亲的怀抱，从而得到护佑。原始人在遇到危险而感到恐惧时，自然也企盼得到这种护佑。与动物不同的是，原始人逐渐意识到大自然当中存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与孕育他们自身、他们的氏族乃至整个自然界密切相关。当他们运用某种口头语言（咒语的发端）或身体语言（仪轨的发端）向着这种力量顶礼膜拜的时候，恐惧消失或减轻了，从而获得了生存的勇气和力量。这就是原始人最初自发地表达归根意识的方式。

原始人的思维与现代人的幼儿阶段相似，是以一些连续的形象思维为主，他们所意识到的“根”，只能限定于感官所及的具体事物上，往往是与之相关密切的动物和植物。于是，图腾崇拜就产生了，这就是巫术与宗教的最原始的形式。

图腾（totem），源自北美印地安人的词语，是指与特定氏族或部族有特殊关系的某种动物或植物。原始人的这种图腾崇拜的历史数以万年计，可谓根深蒂固，甚至在现代人的生活之中还能找到它的踪迹。

在中国的远古时代，图腾崇拜非常普遍。龙和凤，是中国历代统治者权力与尊贵的象征，也是中华民族最具权威的古老的图腾。

蛇，曾是古时夏部族的图腾。后来夏逐步吞并了周围的其他部族，并将他们的图腾融合于自己的图腾之中。于是，夏的图腾就由蛇演变成“角似鹿、头似鸵、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尔雅·翼》）且具有无比神力的龙。

中国古典文献《毛诗·商颂》中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记载，说的是殷商男性始祖——契的来历。当时有一名叫简狄的女子在河中沐浴之时，恰逢一只玄鸟飞过并落下一个鸟卵，被她吞食而受孕，生子取名为契。契长大后因帮助大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商地。于是玄鸟就成了殷人的图腾。后来经过不断演变，玄鸟就成了“麟前、鹿后、蛇项、鱼尾、龙纹、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说文解字·凤》）的神鸟——凤凰。

远古时代的图腾崇拜不仅限于动物，还有植物，最普遍的是树。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 1854 - 1941）在其名著《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说，树的崇拜（特别是橡树崇拜）是古代欧洲许多民族的习俗，诸如希腊人、意大利人、斯拉夫人、立陶宛人、日耳曼人等等。在古老的日耳曼法律中曾规定，凡是剥掉活树树皮的人，必将其肚脐挖出，钉在树上他剥去树皮的地方，然后赶着他围着树身转圈，直到他的肠管完全绕在树干上为止。当时对于树神崇拜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原始人的图腾崇拜，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是愚昧无知的。可是，这在当时，却是人类意识发展过程中的第一次飞跃。因为动物面临恐惧，只能消极逃避；而人类却能运用自己的意识，能动地创造出战胜恐惧的力量。尽管图腾崇拜是原始人归根意识的错误取向，但是他们正是以这种方式汲取了心理能量，成为他们为生存而斗争的一种动力。这种归根意识在原始人那里有着数以万年计的沉积，就像树木埋在地下变成煤和石油一样，形成了心理能量的巨大储备，其影响一直延伸到今天。

人类归根意识表达的第二阶段——宗教阶段

在人类意识发展的漫长历史过程中，人们逐渐认识到，原始人所崇拜的图腾，并不是真正的宇宙和生命的本源，因为动物会死亡、植物会枯萎，两者都不能长久。当人类的意识中出现了抽象思维，并且渐趋成熟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把自己崇拜的对象，由感官所及的有形有质的存在（动物或植物），转向了超越感官所及的无相无名的存在，于是巫术就转化为宗教。

宗教的产生是人类意识发展过程中的第二次飞跃。因为随着宗教的产生，人类意识的疆界便不仅包括感官所及的有形有质的存在，还包括感官所不及的无相无名的存在。

人们对于巫术与宗教的关系有着多种多样的看法。在我看来，巫术与宗教都是人类归根意识自发的表达方式；所不同的是，巫术所归的根是有形有质的存在，而宗教所归的根则是无相无名的存在。

至于宗教所归的根，虽然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称谓，在道教是道（Tao），在佛教是法（Dharma），在基督教是神（God），在伊斯兰教是安拉（Allah），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这个根一定是宇宙和生命的本源，并且一定是超越感官所及的无相无名的存在。

宗教是古今中外人们必须面对的不可忽视的存在。

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20 - 1895）曾说：“历史上的伟大转折点有宗教变迁伴随，只是就迄今存在的三种世界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而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1页）。

据1996年的不完全统计，各类宗教信徒约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四。其中，世界三大宗教的信徒人数为：基督教徒19.55亿，占世界人口的33.7%; 伊斯兰教徒11.27亿，占世界人口的19.4%;佛教徒3.11亿，占世界人口的6%。其他传统宗教的信徒人数占前几位的是：印度教徒7.93亿, 犹太教徒1385.8万, 锡克教徒1700万。另外，各类新兴宗教信徒1.23亿（任继俞主编：《宗教大辞典》绪论第11页）。从这个统计数字中不难看出，宗教对于现代人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古今中外众多学者对宗教的起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见仁见智，提出了许多学说。不过在我看来，宗教的起源问题并不复杂: 宗教起源于人类的归根意识。

宗教是人们表达归根意识的传统途径之一。宗教的作用，就在于借助人们的传统观念，把人们的归根意识直接引向宇宙和生命的本源的核心。这就是为什么宗教常可使人产生巨大的心理能量。当然，这种能量可以是建设性的，也可以是破坏性的；如同核能可以变成核电站，也可以变成核武器。

人们往往不理解，为什么在科学空前昌明的今天，还有那么多的人信仰宗教呢？其实很简单，那是因为它有用。如果没有用，它就会像人类的尾巴一样，退化得干干净净。

宗教能够帮助人们深入表达自己的归根意识，通过这样的表达，净化安定人心，维系传统道德，平衡意识发展，汲取心理能量。尽管宗教是人们表达归根意识的传统途径，并且带有自发的、而非自觉的性质，但是在我们尚未为人们找出表达归根意识的现代的和自觉的途径之前，我们就无法否认宗教存在的理由。

应该看到，无论是道教、佛教、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无论信仰的是道（Tao）、是法（Dharma）、是神（God）、还是安拉（Allah），在这些不同的称谓之中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可以被理解为“根”的代名词，即宇宙和生命的本源的代名词。

有些人对宗教往往怀有误解，以为宗教就是迷信，因而总是把宗教和科学对立起来。不可否认，宗教里面存在着迷信的问题。但是，面对涵盖世界人口总数五分之四的强大存在，怎一个“迷信”了得？

如果我们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关系的话，就不难理解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所说的话：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盲目的，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足的。

心理世界中的归根意识很像物理世界中的引力

归根意识有点儿像物理学中的引力（gravity）。引力是宇宙之中无时不有、无所不在的力，所以又被称为万有引力。

现代物理学对宇宙本源的解释，有一个较为公认的学说——宇宙大爆炸学说（Big Bang）。这个学说认为，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广阔无垠的宇宙，包括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其它所有的天体，在大约150亿年之前，曾经密集地存在于小到不可思议的一个点上。这个点称为“奇点”（singularity）。突然有一天，“奇点”发生了大爆炸，产生了极高的温度（据说超过了1千亿度），并向周围膨胀扩展。爆炸之初所形成的高温，使得初始宇宙之中只存在一些基本粒子（夸克，质子，中子，电子，光子，中微子等）。随着膨胀的继续，温度不断降低，宇宙产生了初始物质——氢和氦。在接下来的150亿年里，宇宙逐渐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包括我们已经观察到的恒星，星团，星云，类星体等等。地球诞生于46亿年以前，而人类则是在500万年以前诞生的。

人们曾用“恒星”一词去称谓天上许许多多的星星，以为它们是恒久不变的天体。然而事实上，宇宙中所有的天体都在动、都在变、都在生、都在灭。在宇宙天体的动、变、生、灭当中，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参与其间，这就是引力。和我们天天见面的太阳，其生命就是引力所赋予的。太阳的主要成份是氢（约占四分之三）和氦（约占四分之一），它的质量是地球的33万倍。如此巨大的质量所形成的引力，把氢原子不断向核心压缩，促使每四个氢原子聚变成一个氦原子，从而释放能量巨大的光和热。也就是说，由于引力的作用，太阳内部天天爆炸氢弹，而且至少还能这样爆炸50亿年。宇宙间许许多多的恒星都像太阳一样天天在变，变成新星，超新星，红巨星，白矮星，中子星和黑洞等等。而这些变化的动力，无一不是来自引力。

现在，科学家已经发现一些证据（如星系光谱红移，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化学元素相对丰度等），证明宇宙起源于大爆炸，而且膨胀还在继续。与这种膨胀相抗衡的力，就是引力。如果在遥远的未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引力占了优势，宇宙就会像一部倒着放映的电影，重新向那个奇点集结。就像《古兰经》所说的，“在那日，我将天卷起犹如卷轴将书画卷起一样。起初我怎样创造万物，我要怎样使万物还原”（第22章104节）。这在现代物理学中称之为宇宙大坍缩学说（Big Crunch）。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讲，有关宇宙本源的学说也许永远不会有定论，但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Ｈeraclitus，公元前 ? - 466）的那句话永远是对的：世界是包括一切的整体，它不是由任何人或任何神所创造的，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按规律燃烧着、按规律熄灭着的永恒的活火。

迄今为止，科学家发现宇宙中存在着四种力：强核力，弱核力，电磁力，引力。在微观世界（原子世界），引力是最弱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一旦到了宏观世界（星球世界），引力非常之大，大到法力无边。

在人类的心理世界中，也存在着一种“引力”，它悄悄地把人们的意识引向宇宙和生命的本源，这就是人类的归根意识。如同太阳在引力的作用下产生光和热一样，人们在表达自己的归根意识的时候常可产生巨大的心理能量，带来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凝聚力、洞察力和创造力。

人类归根意识的表达即将进入第三阶段——科学阶段

归根意识是人类意识发展历史中的一份宝贵遗产。就像生物的遗骸在地壳变迁中深埋地下逐渐变成煤和石油一样，归根意识是人类的先祖在数以万年计的进化当中为我们沉积下来的心理能量的富矿。尽管迄今为止很多人对其来龙去脉不甚了了，但是对于这个心理能量矿藏的开采，数千年来未曾停止，然而数千年来开采的手段还一直保持着原始的模样。

人类今天的生活较之古代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住房，由石洞草屋变成了高楼大厦；交通，由牛马车轿变成了汽车飞机；衣着，由树叶兽皮变成了绫罗绸缎；饮食，由茹毛饮血变成了珍馐佳肴……。然而，在深入表达归根意识方面，却少有变化，还在应用数千年来人们一直沿用的传统途径——宗教。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归根意识的发展要经历三个阶段，即巫术阶段、宗教阶段和科学阶段。而我们现在正处在宗教阶段和科学阶段的转折点。

必须明确的是，宗教虽然是人们表达归根意识的传统途径，但它带有一种自发而非自觉的性质。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不能为人们的归根意识的表达提供新路子，人们就会顺着传统的惯性走老路。然而，若是任凭人们把宗教这种表达归根意识的途径保持在原始状态的话，那无疑会产生潜在的危险。

任何事物都必须在发展中显示其生命力。停滞就会产生退化，甚至会产生畸变。当今世界各地邪教时有发生，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警示我们，要重视人类的归根意识，要正视宗教在人类归根意识表达方面的作用，要认真探索人类归根意识表达的新方法、新途径，把人类归根意识的表达从自发的阶段提高到自觉的阶段，即科学阶段。

人们一定还记得，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曾兴起一股“气功热”，其起势之猛、从者之众、波及之广，是前所未有的。作为在这一领域中钻研几十年的专业工作者，我深深感到它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健身治病。“气功热”的出现，就其积极的意义而言，是对人类归根意识表达新途径的一种呼唤。归根意识的表达，是人类意识发展的基本需要。需要和需要的满足构成了人类的社会生活。当宗教这种归根意识的传统表达途径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时，就要产生新的途径，于是，“气功热”便应运而生了。

然而，在形成现代人类归根意识表达的科学途径方面，气功并未取得应有的成功。这是因为气功没有摆脱由之而生的宗教体系，也没有在现代科学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更没有形成彻底的新理论，于是才会给邪教的寄生留下余地。

人类的归根意识，走过了巫术阶段，走进了宗教阶段，现在开始走向科学阶段。对此，现代人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是不是准备实现人类意识发展的第三次飞跃？

面对这些问题，我写了这本《归根心理学20讲》。归根心理学，就是研究归根意识的心理学，其宗旨在于研究人类归根意识的发生发展，研究归根意识在人类意识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研究归根意识表达的规律，研究宗教修炼在表达人类归根意识中的合理内核，研究适合于现代人表达归根意识的新途径和新方法。当然，这一研究是有着深厚的历史基础的，几千年来的宗教修炼的理论与实践将为这种研究提供极其丰富的素材。这就是我们对宗教修炼高度重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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