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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2007年05月31日
 
 
本文部分内容发表于《心理》月刊2007年第五期

从“表面”上看来, 《时尚女魔头》(The devil wears Parada,又译《穿普拉达的女王》)和那种老掉牙灰姑娘的故事没什么两样,但是它吸引了众多注意力要点恰恰就在于“外表”——那些光彩耀目大名鼎鼎的服装以及隐藏其后的物欲和异化无意识动力。

结尾处,铅华尽洗的女孩安德雅问男友,自己为何离开了他,男友说因为鞋子、衣服、提包……他们一起笑了。

笑是因为他们都很紧张。他们必须用笑来掩盖和忽略一个事实——物欲战胜了爱情!他们那看起来纯真而坚定的爱情,在高档服装面前溃不成军。

“灰姑娘”安德雅其实是个爱情的叛变者。让我们回顾她叛友投敌的历史。

一开始她和时尚界是对立的。她遭到了对方的嘲笑和蔑视,而她也嘲笑和蔑视对方。然后在一个表面自恋实则自卑的主编的服饰文化史训导下和一个娘娘腔艺术总监的棒喝式点拨下,这个灰姑娘突然认同时尚界了。她由一个穿着手织毛衣的土包子摇身一变为时尚女郎,她离开那个实习面包师男友和拿到一个名牌皮包就兴奋莫名的女友,离开了代表着纯真、淳朴、善良的穷人们。(为什么总是穷人具有这些美好的品质?)

在安德雅灰姑娘变公主的过程中,有两个特点值得注意:第一,她变成了自己的敌人;第二,她放弃已经拥有的爱情和友情,为的只是成为敌人阵营的一员。

为什么对这个女人来说,敌人们居然如此重要,让她甘愿放弃千古讴歌的纯真爱情和友谊?

这是因为敌人们那里有名牌衣帽。

这些看起来除了值钱以外什么都不值的东西其无意识的象征意义要远远超过爱情和友谊,它们象征着令人生畏的自尊及其根源——母亲。

时尚和自尊的等价关系是当代女性的一大心理特征。我们看到正是主编和第一助理对灰姑娘的蔑视伤害了她的自尊,激发起了她认同并且征服这些蔑视者的欲望。但是问题是,她为什么如此在乎这些人的目光,为什么如此需要这些人的尊重,为什么采用认同这种方式来征服对方,为什么她对这些人充满着欲望?

因为这些人都是女人。这些女人和所有女人的母亲一样,很关心她穿什么衣服才好看;这些女人和所有女人的母亲一样,能够提供给她美丽漂亮的衣服。衣服的重要性就在于它同时象征着自尊和母爱。衣服激活了安德雅大脑中存储的有关母爱的情绪记忆,从而形成对这些女人的“母性移情”。而当这些母亲替代品充满威胁和敌意之时,一个恐惧的时刻来临了。她要拼命地靠向这些女人,就像被妈妈威胁“我不要你”的孩子哇哇大哭死死抱住母亲的大腿一样。

对女人来说,生命最重要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其他女人。这真令男人们自恋受损,他们经常渴望着自己能够成为某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注定失望。

虽然作为母亲的代表的主编是安德雅无意识中的重要他人。可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充满了竞争和嫉妒,施虐和受虐。回到这个故事的母题灰姑娘的童话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灰姑娘和继母之间充满仇恨和嫉妒。女人之间的嫉妒起源于母女之间的相互仇恨。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爱和恨都来自于同一个认同欲望的两面,母女关系也无法逃脱这欲望的辩证法的规律。

灰姑娘-安德雅对母亲-主编米兰达的认同中同样混合着爱与恨。米兰达把被排斥感和自卑感传递给了安德雅,安德雅通过努力征服了米兰达,造成了米兰达对她的依赖。然后,安德雅是扔掉一个PDA,扔掉了她和米兰达的施虐-受虐循环关系,也扔掉了米兰达投射过来的被抛弃感和自卑感。

影片以皆大欢喜的喜剧收场。而欢笑总是来自于潜伏的绝望——对于摆脱物欲的绝望。这个灰姑娘仍然没有摆脱对母爱的依赖,所以她随时有可能重新被物欲淹没,她仍然无法整合对母亲、对他人的爱恋和仇恨,不过是从生命的一个极端摆荡到另外一个极端而已,就像从一种服装风格跳跃到另外一种服装风格一样,她仍然会在男友-主编、女儿-母亲、施虐-受虐、自卑-自恋、纯真-虚伪、时尚-土气、物欲-爱欲的两极对立磁场中循环轮回下去。只要她不断继续把自我投射到外界的物体上去。

从自我投射这个角度来说,安德雅和《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秋菊把自我价值投射到了他们家男人那“要命的地方”而不是高档服装,只不过秋菊把一个欣赏自己的他人-父母投射给了村长而不是时尚杂志的主编。当村长最后锒铛入狱时,秋菊一脸的困惑。她内心对村长(父母)爱恨交织的情感的确不是一黑二白的法制体系以及她自己能够明了的,这些情绪属于无意识黑暗深沉的大陆。它们来自于一个古老的年代,一个众神和野兽出没的年代,它们是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未来,它们带给我们一颗自由的灵魂也剥夺了我们的自由。物欲之网笼罩大地,你的爱情就像海鲜餐馆水族箱里奋力攀爬的螃蟹一样命若悬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