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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上海林紫心理咨询中心
 
 

导言

   我们都曾如此庸俗

   一直在写通俗易懂的文章,已经写了有几十万字,估计这个数字还会继续下去。这种文字叫做科普,其实我觉得也不能算,真正把精神病学和临床心理学教科书上那些知识拿出来,报纸杂志不乐意的。人家讲究时尚。这个时代不爱科学爱娱乐。

   2002年到2003年是我写这种文字最多的时候,那时候我去《心理辅导》杂志社做编辑部主任。至今我还非常感谢吴才智和冯娟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要不然我的生活会异常困难。那时候我本来在中德心理医院工作,一个月1、两千块钱,还过得去。可是两件事情发生了,一是我结婚了。我们两个家境本来都不富裕,尤其是我,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家是如此清贫。另一件事是当时我所在的中德心理医院亏损。而我是这个医院的门诊部主任,这个职位履行的是院长的职责,要制定经济制度。当时亏损得不行,就改革,基本工资停发了。包括我在内每个职工每个月要上交2000元的租金,其余的归自己。改革一个月下来,我交完2000元,就只剩一两百块钱了。我必须出去赚大量外快,养活心理治疗这一块。

   于是,只要赚钱的文章都写,每天从早工作到晚,没有休息,整整一年。我每天边喝咖啡边抽烟熬夜写稿,我要写信件问答,写案例故事,写专家点评,写采访稿,写自助心理学的稿子,要每周有至少18-24个小时做心理治疗,要管理门诊部各种杂事如门卫职责及护士工作不认真吵架打架,我在此期间还跑去学德语,准备出国圆梦。我开始疲惫得不行,最后每个字都很艰难了。写作本来是我的一大爱好,但是那时候写作让我超级反感。

   后来我赚到了一点钱,《心理辅导》却快要倒闭了。我也心身疲惫地离开了《心理辅导》,准备去德国。然后我的出国梦破碎,而《心理辅导》杂志彻底灭绝于期刊市场,改名改编辑改风格改成了《都市心情》。几年后中德心理医院咸鱼翻身,经济蒸蒸日上。《心理辅导》的一批人跑到了《私房心情》杂志。我却跑到了上海。继续开始自己媚俗的生活。

   这五篇文章就是当初在《心理辅导》时为了谋生瞎编的小故事,其他的故事被选进《一生一次的初恋》这本小说集中。这些故事是如此的焦虑,一如我生活的这个时代。

   之一 大姐我是酒中仙
   之二 慢性子
   之三 减肥
   之四 我是如此渺小可怜
   之五 吵架

  
   大姐我是酒中仙
  

   按照古龙小说的写法,应该这么来形容她——

   “远远地来了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不!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会喝酒的女人!

   不!不是一个会喝酒的女人,是一个能豪饮的女人!”

   这个女人叫聂倩,同事们给她取个外号,叫“聂小倩”,因为大家认为她是个鬼——酒鬼。聂倩的确能喝,他们公司的张总也能喝,自夸“白酒七八两,啤酒当水喝。”,但从来不敢和聂倩喝,他说:“聂倩那不是喝酒,是拼命!”。聂倩喝酒有个特点,每宴必喝,每喝必吐,每吐必哭,吐完、哭完再喝。她专门要找男人喝,谁酒量大找谁喝,一直要喝到别人爬到桌子下她才不喝。然后,她往往杏眼圆睁,环视狼狈不堪的男人们大喝一声:“谁还敢和大姐我喝?”,豪气干云,恰如张翼德当年在长坂桥头“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有一次,公司宴请几个东北来的客户。吃饭前,同事们劝聂倩:“今天那些东北人很厉害,你要少喝点!”,聂倩把头一扬,说:“你叫我少喝,我偏要多喝!”。张总就说,那你少喝点,她立即笑眯眯地说:“好,那我就多喝点。”结果到酒桌上,她咕嘟嘟就干了三杯白酒,一桌子东北人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半晌才晃过神来,于是东北人们一卷袖子,就和她开始拚酒。大家越喝越高兴,有人就开始问她:“大姐,你也是东北哪旮的?”,听说她是南方人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白酒喝完喝啤酒,啤酒喝完又喝白酒,喝得公司同事们开始担心和自惭形秽,喝得酒店职工们为自己加班加点服侍这群人而怨声载道,喝得东北人几个东北人开始胆怯,悄声问:“大姐,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少?”,已经跑到洗手间里吐了四次了聂倩一拍胸脯,说:“哼!大姐我是酒中仙!”一群人高兴了,就开始把歌改了唱:“俺们那旮都是酒中仙!”,然后把手一指那些不喝酒的人,唱:“俺们那旮没有那种人,那个人他不是东北人!”喝到最后,一群人纷纷倒下,每个人倒下之前都壮怀激烈地对一个叫老熊的退伍军人说,兄弟不行了,今天就靠你了。老熊一开始还和聂倩称兄道弟,说一定要聂倩做他的战友,聂前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和老熊抱头放声大哭。到后来,两个人都脸色煞白,拿着酒杯子找不到嘴在什么地方,喝一口要吐出半口。其他人见形势不对,连忙抢下酒杯。把他们送到医院抢救。医生的诊断是“急性酒中毒合并急性胃出血”。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管她的宋医生在我们心理医院接受过心理治疗的培训,向她丈夫问明了情况后,觉得她这样下去迟早要变成酒依赖的患者,就建议她来找我做心理治疗。一开始她根本不愿意,后来听说心理治疗可以戒酒,就答应来试一试。

   我给她安排了厌恶疗法——给她皮下注射阿朴吗啡后闻酒味,产生恶心欲吐时立即饮酒一杯,隔日一次,连续十多次。聂倩告诉我,她现在闻到酒就想吐,已经可以不喝酒了。这时候我们的治疗就结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治疗室里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有的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有的人走了还会回来,就像候鸟。

   聂倩是一只候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当她第二次坐到我旁边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吃惊,相反让她有些吃惊。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吗?”沉默半晌,她说。

   “不知道!”

   “哪你干嘛那么酷?”她撅起了嘴。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我觉得我酷不酷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而她的心理活动则是我特别关注的。

   她沉默。

   “我注意到你在沉默,看起来你好像有些话想说,又有一股力量阻碍你说出来?”我说。

   她告诉我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我,只是想来和我聊聊。并且,要我陪她喝酒。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大瓶酒。现在轮到我感到惊讶了。就问她怎么想到要我陪她喝酒,

   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喝。接着,我又问了她对我的感觉是什么,我陪她喝酒有什么意义,最近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对所有的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模式,没什么,就是想喝,并指责我罗里罗唆,不像男人,最后她不耐烦了——“喝还是不喝?给个痛快的!”我猜测喝酒这种行为体现了她的内心冲突,一方面她想和我说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是喝了酒之后她才能说出来的,另一方面她想通过喝酒这种行为把我和她的关系拉近一点。

   我就告诉她,“也许你觉得和你一起喝酒之后,我才能更好地理解你。但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喝酒的朋友,在工作的时候我是不喝酒的,这让我能更好地帮助你。所以我不能陪你喝酒,能理解吗?”

   她说,“你废话真多,是不是拖时间好赚我的钱啊?行行行,你不喝我一个人喝!”

   然后,她拿了一个纸杯,自斟自饮起来。边喝边滔滔不绝地给我上酒文化普及课。从被授予国家名酒称号的17种白酒讲起,讲到了酱香型、清香型、浓香型等香型的鉴别,一直讲到酒起源的三种传说(杜康造酒说、上天造酒说和仪狄造酒说)。然后就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历朝历代喝酒有关的诗歌,从《诗经》里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到程颢的“莫辞盏酒十分切,只恐飞花一片飞”,从欧阳修的“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到张旻的“英雄有恨余湖水,天地忘怀如酒杯。”

   然后又从心理学、生理学、伦理学各方面向我宣传饮酒的好处,最后凛然向我宣告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戒酒,并强烈批判我给她做的治疗,说那是驯兽,“我又不是条件反射的机器!”。

   咨询时间到了的时候,她的酒也喝了小半瓶,临走时她高兴地对我说:“孟医生,和你喝酒真痛快!”

   第二天,她又来了,疲惫且憔悴。她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得知乡下的父亲去世了,所以来找我喝酒。随着治疗的进展,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是个乡村教师,父亲做梦都想生个男孩,但直到聂倩,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父亲特别不喜欢聂倩,却喜欢别人家的男孩。聂倩小时候关于父亲最美好的记忆就是,父亲时常用筷子蘸酒给她喝,看她喝得皱眉挤眼就高兴地哈哈大笑。从她记事起,父亲就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人,避免挨打的方法就是陪父亲喝酒。大概七年前父亲开始出现慢性酒中毒性精神病的各种症状,杯不离口,骨瘦如柴,时常看到小虫到处爬,怀疑家里人要陷害他,谁动了他的酒瓶子他就六亲不认,大打出手。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对聂倩是笑容满面的,那就是女儿陪他喝酒的时候。每次聂倩都一边喝酒一边哭,她能把其他男人都灌醉,但她永远都喝不赢她爸爸。每次都是聂倩自己最后支撑不住了,趴在地下呼呼大睡或者被哭成泪人的妈妈抢下酒杯。聂倩自己喝酒没底,但对喝酒的男人却深恶痛绝,要求她丈夫滴酒不沾,甚至结婚时候他们也没办酒席,就因为聂倩要求所有来宾只能喝饮料,不能喝酒。聂强的酒量越来越大,父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终于因为酒中毒的并发症去世了。

   故事讲完,我已经明白她喝酒的原因了:她喝的不是酒。而是女儿对父亲爱恨交加的感情。她恨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伤害了她的自尊,她要通过喝酒这种父亲最擅长的行为来告诉父亲:你看,虽然我是女人,但我比你强。但由于她永远也无法战胜父亲,她就使用了转移(displacement)这种心理防御机制,通过把目标转移到其他男人那里来获得尊严。同时,她也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她一直期望父亲能关注自己,她用喝酒这种很男性化的行为来讨好自己的父亲,喝酒的时候,她的内心在说:爸爸你看,我是和男孩一样优秀的,别嫌弃我好吗?

   用了很多次,她逐渐领悟到了自己对父亲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她喝酒的原因了,终于能原谅父亲也能自信地接受自己的女儿身。这时候,她在参加宴席时已经可以只喝适量的酒,让大家都很高兴又不狼狈。同时,我开始发觉她看我的眼光已经不像是咨询者看治疗师,而更接近于酒鬼看到了百年陈酿,就和她讨论我们的治疗目标达到了多少,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已经不需要心理治疗了。

   过年的时候,她给我寄了个贺卡,说她现在情况很好,也助我心情愉快,最后的祝辞是——“干杯,朋友!”。

  

   慢性子

  

   第一次咨询,他迟到35分钟;第二次,迟到30分钟;第三次,没来……辛崮(化名)做心理咨询整整两年了,没有一次他是按时来做咨询。就像一个厌学的学生,迟到、早退、缺席、请假,他都不缺。每次迟到他都有杂七杂八、在他看来是极为充足的理由——“昨晚加夜班,起不来!”;“路上塞车!”;“天太热了,不想动”;“天太冷了,不想出门。”;“碰到个熟人,多聊了几句!”等等。

   开始我以为是他咨询的动机不足,因为第一次做咨询时,我问他来做咨询的目的是什么,他抬头望天,想了半晌告诉我:“还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人聊聊。”我告诉他,要是只是想找人“聊聊”的话,应该去参加俱乐部或交友协会,心理咨询是针对那些或者是有心理困扰或者是希望提高自己心理健康水平的人的,如果觉得自己必要做心理咨询的话,把机会让给其他人更好一些。他听了眼前一亮,说他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心理,提高心理健康的水平,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儿,但也找不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不对劲儿”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拖沓,每件事情他都在拖、拖、拖。高考的时候,他拖得差点没能参加考试;结婚的时候,他拖得让别人以为他要逃婚(他之所以没能做到拖着不结婚,是因为双方的父母都不答应);工作了(他是外科医生),他总要在最后一刻,在主任和同事的督促下,才能完成手术、病历书写等任务。幸亏他有一个权高势重的父亲,他才没被辞退。

   大事上拖,小事也拖,连说话都拖泥带水。比如说有一次他想对我说:“天气太热了,把空调打开吧!”,他是这么说的:“嗯……,这个——最近气候有些反常,是吧?唉,去年的天气没今年这么糟,去年这个时候我都不用开空调的。(我问他要不要把空调打开?)——哦,不用的,我觉得很好,没必要。嗯,嗯,其实,天气是会影响人的心理的,你说是不是?热得时候人就烦躁,冷的时候人就忧郁。这你肯定知道的。(从天气谈到环保约五分钟)……其实,那个,嗯,朱医生,实际上觉得你对我挺好的。……怎么看出来的?噢,你看我才说天气热,你就问我要不要开空调,其实我不感觉热,我还觉得有些凉了,不过真感谢你想得那么周到,你们心理医生就是细心,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问:“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让你想到报答呢?)当然了,当然了,我想到报答,也是随口一说,你千万别在意,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会在意吧?……(谈其他问题十分钟)……嗯,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哦,那我就说了,你不会在意的,是吧?你是不是感觉很热?我觉得你要是感觉热,就把空调打开吧,不用考虑我,我很好的。……(空调打开后)真凉快,现在舒服多了。”

   等他以这种慢吞吞的速度把治疗必须掌握的资料都说得差不多的以后,我傻眼了,他只有一个问题——慢性子!可这难道也是病吗?这慢性子可该怎么治啊?

   我们督导小组讨论了这个案例以后,大家也一筹莫展。翻遍教科书也找不到“慢性子”这个诊断啊!

   我没辙了,只有告诉他,我能力有限实在无法给他做继续做咨询下去,并向他推荐了另一位治疗师。没想到他告诉我,他早就看出我拿他没办法,他其实找过很多治疗师了,有几位的知名度远在我之上,只不过不想告诉我,因为他怕我像其他治疗师一样拒绝他。他说:“你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我也不奢望你把我的慢性子治好,能听我说说话就行了。”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拒绝他的!老舍的《四世同堂》有句话,“小日本再恨,也架不住咱老百姓能忍!”——心理治疗师再有能耐,也耐不住人家“慢性子”能磨蹭。

   我只能接着给他做支持性心理治疗,听着他说,表示理解,鼓励他那些良好的行为。

   根据辩证法的原则,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事情出现。

   那天,他吞吞吐吐、嚅嚅嗫嗫在说他们科的主任怎么个对他不好,给他小鞋穿。直到我告诉他,50分钟到了,他吃惊地看着我说:“怎么这么快?”然后就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我向他解释,治疗结束了,他应该离开,一开始还比较委婉,后来越来越不客气,甚至站起来把门给打开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走吧!”。可他只是坐在那里,充耳不闻,直到其他的咨询者来了之后,和我一起劝说了他先走,他才怏怏地走了。在劝他的过程中,我几次忍不住想冲过去,一把抓住衣领把他提起来,对准屁股一脚把他踢出去。

   回到家,我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同时也感到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为咨询者感到窝火了,他究竟有什么东西让我如此的大发光火,甚至想攻击他呢?但也不能全怪我,他的行为真是有些欠揍啊!……攻击、欠揍!这两个词像道闪电,突然把黑黢黢的心灵的大地照亮,影影绰绰地显露出一些事物的轮廓。难说他正需要我攻击他?难说他的内心和我一样充满了攻击性,拖沓是他攻击别人的一种方式?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呢?

   继续治疗之前,我们督导小组又讨论了一次他的情况。联系前后的资料,大家都肯定了我的第二种想法——拖拉是他攻击他人、激怒他人的一种方式。他的情况是被动-攻击型人格障碍。

   一般来说,一个被动-攻击型人格障碍的人往往有这样的表现——

   在行为方面,他办事拖拉,没有时间观念,长期迟到、拖沓,通过让别人等待来控制人际关系,为迟到编造理由,甚至撒谎。做事推托,叫他做事情,即便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如洗衣服,他回答得好好的,但他会推托很长时间也不把这件事情做好,提醒他,他又满口答应,但仍然推拖到猴年马月。他还会有选择地遗忘很多事情。如我们的外科医生辛崮,他们同事对他的评价是:“做手术的时候丢三那四,手术时间都有本事忘了。但拿奖金的时间从来不会忘。”他还会害怕竞争,竞争失败的时候,总责怪其他人。

   在和人相处的时候,被动-攻击人格障碍的人既希望依赖别人又害怕依赖别人, 不能够直接说“ 不”,而要绕山绕水。害怕亲密的关系。如爱情,他们就常有一种恐惧感,老觉得爱情很可能是一种陷阱,总是故意和爱人保持距离。他们还会否认自己大多数情绪的存在,特别是愤怒、受伤、怨恨等。在人际关系中,他们总感觉受伤害,失败,阴沉,其他人总想控制他,对他摆架子,但又对其他人表面上顺从。如辛崮总是抱怨他们主任偏心眼,总感觉其他人骗他,不尊重、不理解他。他们对权威人物(如老师、上级、父亲)等, 怀有敌意和偏见,对成功人士心怀嫉妒,如辛崮他自己迟到他浑然不觉,主任迟到一次被他唠叨抱怨了一个月。

   被动—攻击人格障碍的人对自我形象的定位是:我是一个经常被人误解、得不到别人肯定的人,经常遭到不平等的待遇。这是我的命,我这辈子就注定是个倒霉蛋了!但同时,他们又会感觉自己精神上高人一等。

   是的,辛崮是被动-攻击人格障碍的患者,全组心理医生翻了一堆外文资料终于确诊!(这是近几年国外精神病学界和心理治疗界才开始研究的疾病,国内找不到文献)

   确定了诊断,治疗的线索就清晰了。

   但就在这时,辛崮却不来做治疗了,一次、两次、……也不请假,我知道,这是他攻击我的一种方式。终于,三个月之后,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迟到,反而早到了。进治疗室后,他的脸阴沉的像“911”袭击当天的小布什,一言不发。终于,他的愤怒爆发了,从我上次让他出治疗室说起,一条条数落我的缺点,主要罪状是四大条:一是治疗了很长时间没效果,治疗技术底下,是个骗子,骗了他许多钱;一是偏心眼,对他没耐性,不管他的死活,不肯为他延长治疗时间;一是没有同情心,没有和他一起骂他们主任;一是不注意小节,衣着随便,让他看了不舒服。我这时候也心中有数,这时候必须和他质对他那些不合理的想法,要不然他永远不会改变,我也说了四条:一,心理治疗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我早就说过,治疗时间长是他自己要求的,我并没有强迫他,治疗要交费,也是我们事先协定好的;二,正因为我没偏心眼,才不给他延长时间,因为这对其他人不公平;三,同情心的表现不是和他一起骂主任;四,我是心理治疗师,不是时装模特,我关注、也希望咨询者关注的是心灵,而不是衣着。

   那天我问了不下十次,“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看起来你很愤怒,是不是?”,一开始,他的回答总是,“没什么感觉!”,“我不愤怒,有什么好愤怒的。”,最后一次问他的时候,他提高声音叫道:“我没生气,没生气,谁说我生气了!!”,说完,他自己和我都笑了。

   随后的治疗过程就显得轻松的多,他开始重新认真地做以前布置过的一个治疗作业——A-B-C日记,C是情绪的和行为的后果( Consequences),对他来说就是愤怒,沉郁和迟到,拖拉等等,A就是诱发性事件(Activating events),是什么情况下出现的这些行为和情绪的,B是由A引起的信念(Beliefs)(对A的评价、解释等)。

   几次以后我和他一起来分清他对事件A持有的信念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将不合理的信念作为B列出来。

   逐渐地我发觉他的拖沓情况常常和他的几个不合理的观念有关,如他认为“一个人要是接受我的话,就应该接受我的所有的行为,包括迟到在内。”,“要做什么事情就要做到最好,要不然干脆别作。”,“人们应该对我好,对我不好的人都是坏人。”等。于是针对这几条不合理信念进行辩论。

   如他的不合理信念是“一个人要是接受我的话,就应该接受我的所有的行为,包括迟到在内。”。我就问:“是么叫做接受?”,他说:“接受就是喜欢!”“有什么人是你喜欢、能接受的吗?”“有,我妈妈……”“你妈妈做过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让你喜欢的吗?”“不,小时候有一次她冤枉我,……”“你能接受冤枉你这种行为吗?”“当然不能了。”“你妈妈冤枉你以后,你就不喜欢,不接受她的吗?”“没有。……”“为什么?按你刚才说的,你要是接受你妈妈的话,你就应该接受她的所有行为,包括她冤枉你在内。”“但是,我妈妈虽然冤枉了我,其他事情她对我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虽然你妈妈冤枉你不对,但她还是你妈妈,你不能接受她冤枉你这种行为,但她整个人你是能接受的?”,“是的!”“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迟到这种行为,无论是你迟到还是别人迟到,但他却像你对你妈妈一样,能接受你这个人,有没有这种可能?”,“有!”“那就是说,一个人要是接受你的话,不见得他会接受你所有的行为,因为有些行为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但他不接受这些行为,是因为他不接受这些行为本身,而不是因为这些行为是你做出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接受你,并不见得就要接受你所有的行为,是这样吗?”“呃,我要想一想,好像有些道理……”

   有一次,对另一个不合理信念“人们应该对我好,对我不好的人都是坏人。”的辩论过程是这样的:

   “对你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理解我,尊重我。”

   “其他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说明他们理解你,尊重你呢?”

   “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老和我做对。”

   “你对谁比较好?”

   “我儿子。”

   “你理解他,尊重他?”

   “是的!”

   “你听他的话,照他说的去做,不和他作对?”

   (笑)“怎么可能,他是孩子嘛,有时候不懂事的。”

   “可是如果你儿子和想的一样,他就会觉得,对我好就是听我的话,对我不好的都是坏人,那么你不听他的话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你是坏人,是这样吗?”

   “是,我不听我儿子的话的时候,他就说我是坏人。”

   “那能不能这样说,你的想法‘人们应该对我好,对我不好的都是坏人’是儿童的思维,是不合理的?”

   “是,噢,不是!你太狡猾了,我说的人们是指成年人,不包括儿童。”

   “成年人应该对你好,对你不好的都是坏人,是这样吗?”

   “是。”

   “什么叫坏人?”

   “坏人嘛,就是对我不好的人。”

   “对你好就是理解你,听你的话,对你不好就是不听你的话,是吗?”

   “是的。”

   “你有没有不听谁的话的时候?”

   “有,我不听我们主任的话。”

   “为什么?因为他对你不好吗?”

   “也不是,他有时候很不讲道理。”

   “但如果他和你想的一样,他就会认为你是个坏人,因为你不听他的话。”

   “是啊,他可以这么想,每个人都自私嘛。”

   “所以你也自私,你认为所有成年人都该对你好,是吗?”

   “是。”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成年人都必须对你好,必须听你的话?”

   “这个,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见过或者听说过有哪一个人让全世界的所有成年人都对他好,都听他的话的吗?”

   “没有。”

   “但你认为你自己应该是这么一个你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人?”

   “嗯,好像是吧……”

   “在你这一生中,你能够对某个人始终保持百依百顺,从来都不会不听他的话吗?”

   “不能!”

   “但你要求别人这么对你?”

   “是的!”

   “你认为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没有!”

   “那么按照你的标准,所有的人都是坏人,包括你自己和我在内?”

   (笑)“我服了你!”

   (笑)“但你也不会完全听我的话,我们都是坏人。”

   (大笑,沉默片刻,动情地说)“其实这也是个不合理观念,是吧!”

   ……

   这样合理情绪疗法的辩论技术大概用了40多次后,他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说话不再罗嗦了,工作也基本能按时完成任务,虽然还会迟到,但频率减少了很多,对生活的抱怨基本上没有了,但也并不是十分乐观。

   就辛崮来说,解决他的不合理信念只不过是治疗开始成功的第一步,他的不合理信念是从小形成的。他两岁的时候就父母就离婚了,从小他就在父亲和母亲的家里跑来跑去。两岁时母亲的离去使他的情感和认识得很多方面都带上了两岁的儿童的烙印,如把人分作好人和坏人两大类,如希望周围的人像个好妈妈一样接受他。而在父、母亲的家之间奔波的那种动荡生活使他没有安全感,成了他后来疑心、敏感的来源。至于他的拖沓行为,则更多和他的父亲有关,他父亲是个脾气暴躁,处处控制他的人,他从小对父亲积累着怨恨,但又无力和父亲反抗,考医学院,做外科医生都是他父亲安排的,他心里不愿意。他父亲把他当作了自己的附属物,他的拖沓是攻击父亲的一种手段,他潜意识里在说:“看吧,这就是你的儿子,一个窝囊的人!”,当然,这种拖沓后来转移了,只要其他人像他父亲一样的权威,一样地对他有很多要求,他的拖沓就会出现,这时候,他潜意识里在说:“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你要像我爸爸一样命令我?好啊,你像我爸爸一样对待我,我就像对他一样对待你。我拖给你看,急死你!”但要把这一切让他领悟到,可能又要几年的时间了。好在他现在并不需要彻底地改变自己的慢性子,只要慢性子不影响他的生活就行了!所以在他的心理治疗做到差不多第三年的时候,我们的治疗结束了。

   他提出是否该终止治疗的时候,我心里松了口气,刚想对他说句话,没想到这句被他抢先说了,这句话是:“什么事情都有该有个结束的时候!”

   减肥

   有一段时间,来找我咨询减肥问题的人很多,大多是看了我写的一篇论减肥和厌食症的文章慕名而来。结果是大部分人都失望而归。失望的主要原因是她们期望的是一个脸上每根皱纹都写满沧桑和忧郁的实力派心理治疗师,而我那张她们看来充满青春活力的脸却很有偶像派心理治疗师的嫌疑。偶像就像塑料花,看着像花其实是塑料。偶像派医生大概也离假冒伪劣、坑蒙拐骗不远了。我发觉她们其实并不是不能接受我这个人,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经验受到了挑战这个事实。根据她们的经验,能写科普文章的医生一定是专家,专家一定是年纪大的老头子。而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说明她们的经验出错了。

   我们每个人都不习惯怀疑自己的经验,就像医生们往往抱怨病人不按照教科书来生病,而不敢怀疑医学一样。

   蒙蔽我们的往往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经验!

   按照编辑读者们习惯的、医生病人们习惯的阅读经验,吴菲(化名)的故事是这样的:6个月前,吴菲刚进大一,就嫌弃自己长得太胖,开始减肥,一开始是不吃高脂、高糖的食物,接着基本上断绝了主食,只吃水果和蔬菜,就这样还不停吃泻药和运动。虽然每个人都认为她已经很消瘦了,可是她仍然觉得自己很胖。母亲觉得她不对头,就带她到精神卫生中心看病,诊断是“神经性厌食症”,住院一个月。

   上面这种我们习惯的叙述模式却非家庭治疗师所喜,他们会说:这种叙述模式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关注厌食,却没注意厌食的背景。比如说,在厌食出现之前,吴菲家里人是如何对待她的?在吴菲出现厌食行为后,家里人又是如何反应的?家里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吴菲就会多吃一些?家里人做什么事情,她的厌食就会加重?……家庭治疗师很有些辩证法素养,他们认为不能孤立地、静止地看待心理疾病,家里面有一个人出了问题,往往反映整个家庭系统发生了变化。

   我们家庭治疗小组对吴菲的家庭进行了探索。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现象……

   在吴菲患厌食症之前的三年内,家里面的发生的事情有:1大约三年前,吴先生下海做生意,时常不在家里;2 一年半前,吴太太下岗,在家做家庭主妇;3半年前,吴菲考上名牌大学;4 三个月前,吴菲开始谈恋爱。

   就在治疗师搜集信息的过程中,家里每个人也开始猜测厌食的病因。吴先生认为吴菲是因为谈恋爱后赶时髦才减肥,没什么大不了;吴太太则焦虑得不行,她认为女儿的毛病极为复杂,一会儿怀疑有没有遗传,一会儿怀疑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加上恋爱受挫造成,一会怀疑女儿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求心理医生快把她的心底话掏出来;吴菲自己却很无所谓,她说自己就是不想吃饭,没什么大不了,对“厌食症”的诊断不以为然。

   这里要岔开一下介绍我们家庭治疗小组的形式。要不然很多读者会一头雾水。我们是六个医生组成了一个家庭治疗小组,有一个治疗师在治疗室里和吴菲家谈话,其他治疗师在观察室里观察(事先征求同意),45分钟后暂停15分钟,谈话治疗师回到观察室和其他治疗师讨论,然后再回去和吴菲家谈30分钟。

   第一次治疗,大家描述了自己对吴菲家的印象,总的来说是这样:吴太太对女儿特别关心,女儿的一举一动她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她发现女儿的厌食症状在丈夫回来后都会有变化,要么减轻、要么加重,而吴先生对此则没什么感觉,吴菲则坚决否认。吴先生似乎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人,坐位更靠近家庭治疗师,而不是家里人,对治疗也心不在焉。吴菲对家庭治疗特别感兴趣,总是说话,还喜欢打断别人的讲话,讲话时还比较喜欢观察父母的表情。而吴先生和吴太太几乎不说话,也不看对方。

   在第二次家庭治疗时,我们发觉吴菲家气氛近三年来一直异常地沉闷,而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们小组形成了一个假设,三年前恰好是吴先生到外地工作的时候,也许这件事情影响到了夫妻关系,从而又波及吴菲。

   家庭治疗师就是这样,他们不关心家里面谁生了病,而是关心这个家庭可以为所谓的“病”做些什么。

   我们开始探索,三年前每个人的内心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们未曾交流过的——

   三年前,吴先生感觉自己那点工资实在是亏对妻儿,于是毅然下海,开始三天两头不回家。这时吴太太一方面为丈夫自豪,一方面又备感寂寞和孤单,她开始把情感寄托在吴菲身上,找吴菲讲话,时常做好吃的给吴菲。吴菲则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要下海,更无法接受母亲的唠叨和逼着她吃东西,“成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到妈妈那张堆笑的脸和她端来的满满一碗好吃的东西。本来我挺喜欢妈妈做的菜,可我不饿叫我怎么吃?我不吃呢,她又大惊小怪,怀疑我是不是生病了。烦死人了!”吴菲厌烦的事情恰恰是吴先生做梦都想得到的——“每天陪客户在外面喝酒、吃饭,其实很没有意思,而且根本吃不饱。其实我最想吃爱人做的菜,可每次回到家,爱人都没好脸,孩子在学习。连给我热热冷饭的人都没有。这还不说,但后来连冷饭冷菜都没有了,冰箱空空的。这么一个家让我怎么能留恋,我当然很少回家了。”而吴太太则开始哭诉:“他刚开始还好,只是回来晚点,回来后满身酒气,要人伺候,吃完喝完,倒头便睡,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后来干脆成天在外面不回家,要不是女儿生病,他根本不会回家。女儿呢,像见鬼一样躲着我。我辛辛苦苦为他们做这么多事,到头来落了什么好。有时想想,真不如死了好!我怎么会有心情做好吃的给他们呢……”

   那天的45分钟被愤怒、埋怨、指责塞得满满的。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们治疗小组的每个人摩拳擦掌,都很兴奋,因为他们这种沉闷的家庭氛围已经开始活动,意味着家庭治疗开始起效了。大家觉得,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再推他们一把,

   那次治疗是我做主治疗师,当我返回治疗室的时候,心里有了主意,我决定把吴菲减肥的谜底揭开。

   我问全家:“吴菲厌食的行为对你们家有什么好处?”

   艰难的思索之后,吴太太说吴菲生病之后,吴先生回家的次数多了,对家里关心多一些。吴先生笑笑说,发觉冰箱不再是空空的了,原来吴太太使尽浑身解数,做了许多可口的饭菜为了激起吴菲的食欲,当然它们最后都被吴先生消化了,“而且,夫妻间交流也多了些”,吴先生也若有所思的说。吴菲则说她想不出有什么好处,只是家里面热闹了一些,父亲对她关注多了一点。

   “要是有一天,吴菲的厌食行为消失了,你们家里面会有什么变化?”我又一个一个地问。让我吃惊的是,这一次他们家的三个人的回答高度一致,可总结为三句话——“不知道!——从来没想过!——想也想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我说:“问了你们这么多问题,现在我想谈谈我对你们家的看法。我觉得,你们三个人好像有种默契,你们好像都默默地在保护着厌食症,生怕厌食症好了,你们甚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想厌食症好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在吴菲得厌食症之前,你们家是个沉闷的家庭,夫妻在冷战,女儿得不到父亲的爱。厌食症发生之后,夫妻的关系改善了,女儿得到了父亲的关心。是你们三个人合作制造出了厌食症!厌食症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要治好它呢?留着它吧!”这些话随着我的唾沫星子变成了一根根钢针,落到地面上,钻到沙发下面,“嗖”的一声穿破了沙发,正扎在三位朋友那个经常和注射器打交道的部位。让他们三个在沙发上扭来扭去,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治疗时间到。一个月后,他们家来做最后一次治疗。他们家的气氛好多了,吴先生不再忙忙碌碌,时常陪伴妻女,吴太太依然做很多可口的饭菜,不过不再逼着吴菲吃了。吴菲那些厌食行为也消失了。

   他们家虽然风平浪静了,我们家庭治疗小组却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讨论。有的认为吴菲的问题和家庭中的性压抑有关;有的认为和夫妻关系有关;有的认为和母女关系有关;有的认为和所有关系都有关;有的认为和所有关系都无关,和住院有关;有的认为提出“有关”和“无关”这样的概念就已经说明层次太低,不懂系统家庭治疗中的系统的深意……

   争论的结果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赢了,我也不例外。现在正好趁写稿的机会把我的观点公诸于众——

   其实他们家的问题就在于他们被自己的经验蒙蔽了。

   吴先生的经验是——“男人要用拼命赚钱来表达对女人的爱!”,因为吴菲的爷爷对奶奶就是这样做的;

   吴太太的经验是——“女人要用做好吃的食物的方式来表达爱!”,因为吴菲的外婆对外公就是这样的;

   吴菲的经验是——“对父母有愤怒等情绪不要说出来,要用行为表达出来!”,因为吴菲的父母就是这样交流的。

   他们的个人经验曾经让他们成功地应付彼此的关系,但这一次,恰恰是以往成功的经验造成了他们交流的困难。

   他们还有共同的经验——“厌食症像骨折一样,是一种只和患病个人有关的疾病,和家庭中其他人没有关系。”这种经验和医学界人士知识老化又不求甚解,瞎写教科书和科普文章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经验最容易蒙蔽我们。其实根据系统论和家庭动力学的原理,吴菲家就像一座森林,吴菲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小树,吴菲的父母是两棵参天大树,他们好奇地问小树:“你何以会如此弱小哪?”却没有看到是自己遮住了小树的阳光。

   家庭中两个人的关系遇到压力时,他们就会倾向于把第三者拉入他们的系统,这样压力就得到了分配,注意力得到了转移,从而也保证了家庭的稳定性。所以很多新婚夫妻都会在他们关系要破裂的时候生孩子,通过养育孩子来缓解紧张的夫妻关系。家庭治疗大师鲍温(Murry Bowen)把这种过程称为“三角化”过程,因为三角是最稳定的。

   吴菲家的问题首先出现在三年前,他们家面临经济的压力,于是吴先生下海,由于他和吴太太都被经验蒙蔽,他们的关系出现了裂隙,但他们都没注意。此时吴太太潜意识中体验到了这种危机,她开始把吴菲拉进夫妻关系作为缓冲,用做饭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女儿的爱,其实这份爱中也有把对丈夫的爱转移到女儿的成分。接着一年半前,吴太太下岗,他们的家庭压力进一步加大了,这时候他们家的三角化运动进一步的加快。在三角化一开始时,吴菲是逐渐和母亲融合的,她和母亲一起联合起来对付父亲,她把好东西都吃光。这样,得到吴菲支持的母亲和父亲的力量处于一种均衡的态势,他们家这时候有争吵、有冷战,但总的来说,家庭的结构还是平衡的。但问题出现了,随着吴菲和母亲的融合的加深,父亲开始变成弱势的一方,家庭气氛越来越沉重,父亲开始很少回家了。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只有一种可能:夫妻离婚,家庭解体。这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的,但这个家已经积重难返了。此后,吴菲出现了高考成功和恋爱,这对家庭既可能是压力也可能是转机,这两件事意味着吴菲将离开这个家庭独立成长,而吴先生和吴太太则要直接面对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而不能再依靠吴菲来维持家庭的平衡了。这时候吴菲的厌食症就显得很有意思,厌食这种行为即可以表达出和母亲分清界限的渴望,也可以表达出渴望父亲关注的渴望,还可以表达独立的渴望,厌食症的形成是心理、生理、社会、家庭的各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对家庭治疗来说,更关注的是厌食症对这个家庭的意义。看得出来,吴太太第一个出来,紧紧抓住了厌食症,她对吴菲的诊断特别关心和异常敏感,其实她是家庭治疗中常见的那种“制造病人的母亲”,也就是说,她潜意识中希望吴菲得病。接着是吴菲和她的父亲。通过厌食症,他们家庭找到了新的重心,一家人的关系又出现了新的平衡,虽然这是“病态的”平衡。但总算是挽救了这个家,所以当我假设厌食好转的情况是,所有人都觉得无法想象。这也是家庭治疗师不太重视家庭中个人症状是否好转的原因,很多时候,症状起到了稳定家庭、吸收焦虑的作用,症状好得太快会妨害家庭的功能,有时候甚至出现孩子的病好了,妈妈又开始生病的情况。

   吴菲的家庭治疗起效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治疗师不被经验蒙蔽,不是只看到“厌食症”,而是看到了围绕着厌食症的家庭。

 
   我是如此渺小可怜

  
   我看着刘智,笑眯眯地对他说:“既然你现在的感觉很好,也许我们的治疗该结束了吧!”

   刘智本来也是笑眯眯地,一双黑眼睛象温顺的小狗一样地暧昧地看着我,听到这话,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了,他的嘴立即撇了起来,无奈地望着我说:“朱医生,你不要我了吗?”

   我听了大吃一惊,忙说:“不是我不要你了,是因为我们的治疗已经可以结束了。”他听到这里,几乎要哭了,说:“ 怎么可以结束了,还有这么多问题没解决呢。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道路该怎么走,我怎么去适应工作啊,我怎么去找女朋友啊,我怎么去……唉,好多事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我几乎跳了起来,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没有我你怎么就不能活了?”但还是忍了一下,说:“可我们当初定下的治疗目标已经达到了,失恋后你感到很痛苦,现在你不是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失恋这件事了吗?”

   “是啊,可现在你又要抛弃我,就像我女朋友一样。朱医生,是我做错了什么了吗?所以你才不想要我了吗?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就批评我, 我一定改。”

   “你真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不要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还要我,我们的治疗还可以继续?”我还没说完,他就急切地插话。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是不要我了!”他立即带着哭腔说。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不耐烦了。

   “朱医生,对不起,我惹您生气了,您批评我吧!”

   “对不起,我只是……”

   “不不,对不起你的是我,朱医生,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你这么好,我还惹你生气,我太不对了,你不要我也是对的,我听你的话,以后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叫我不来,我就不来。”

   ……

   那一次治疗让我终生难忘。刘智一直在苦苦哀求,他把治疗结束看作了他生命中的重大打击,仿佛不是我在说“治疗结束了!”,而是上帝在对他说:“世界末日到了!”他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解释治疗不能结束,一会儿说加钱,一会儿说治疗治疗不结束,他可以一辈子给我做牛做马,我们不想两个男人在谈论心理治疗的结束,倒象是一对恋人在谈论爱情的结束。最后,我只有答应他我们的治疗还可以继续。

   我明白,我的治疗出问题了,于是找了另外的医生做我的督导。让他帮我看看我的问题在什么地方。

   督导是个德国人,因为热爱中国气功就来了中国,没想到我们这些同行对气功的了解还没有他多,让他很失望。他给我跑了杯咖啡,说:“介绍一下情况吧!”

   我就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似的讲了起来:

   刘智从小生长在一个干部家庭,家里人很宠爱她,捧在手上怕飞,含在口里怕化,什么事都不让他干,他的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家长安排得有条不紊。有时候刘智也想自己做点事情,想帮爸爸刷刷碗这一类的 ,但总是做不好,家里人就会说:“瞧你笨手笨脚的,我来做吧!”

   因为他们认为刘智将来是做大事的,这一类小事没必要学习,就像美国总统没必要学怎么面条一样。青春期的时候,刘智也尝试着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但后来发觉自由实在是一件辛苦又不划算的事情,就放弃了。他知道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了。四年前,家里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女朋友——赵小丽。赵小丽很喜欢刘智这样的新好男人,文文静静的,对爱情很专一,对女朋友言听计从,没有大男子主义。赵小丽说刘智是一块璞玉,她要替刘智规划未来的美好蓝图。一开始,她就发觉刘智在银行里工作根本没什么指望,

   替别人数钱的人不犯法的话永远了发不了财,于是她鼓励刘智辞职,和她的朋友去搞房地产,刘智根本没考虑,就听从赵小丽的话,因为赵小丽拍着她那冰冻鸡似的胸脯象他一千个、一万个地保证:“相信我,没错的!”就像那个年过不惑却仍然蹦蹦跳跳使尽浑身解数勾引少男少女的香港歌星在广告中说的一样。刘智搞建筑没半年就被别人辞退了,对方觉得刘智的脑子简直就是个半拉子工程,根本不适合灵活机动的房地产这一行。赵小丽这时又建议刘智去炒股,刘智就买了电脑,成天抛在家里研究股市风云,炒股他倒是做得不错,一年下来,赚了点小钱,他每次都能选中黑马股,不过之所以没发大财是因为他每次骑上黑马后,不等黑马奋蹄前进就自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影响他。赵小丽又劝他去买电脑,他又到电脑城里租了个铺面倒腾电脑了,一年多下来,也赚了点小钱,但不幸的是,电脑这一行价格越来越透明,消费者也越来越精明,刘智又从来不会搞Remark这种事情,所以生意每况愈下,虽然很多人知道他店里的东西货真价实,都喜欢去他那里买东西,但实际上他的利润没多少。赵小丽在这时候着急了,连忙劝他不要再做下去,不然就要亏本了。他们合计了一下,决定做手机生意,由赵小丽在本地打理门面,刘智到深圳进货,刘智在深圳待了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他没办法照料自己的生活,而且在深圳举目无亲,那份孤独寂寞也不好忍受。他跑回来后,赵小丽骂是娇小姐,把他骂回了深圳。可他还是找借口时常回来,赵小丽每次独霸他骂回去,他的头衔是从“娇小姐”升级到了“窝囊废”,一直到后来,赵小丽开始说他是“精神残废”,并怀疑他的性别。不久前,刘智最后一次回来时,赵小丽的态度变了,原因是赵小丽找到了另外的男朋友。

   刘智像一只迷失了港湾的小船,不知该怎么办了,朋友建议他来找我。我发觉他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失恋后引起的心因性反应,一个是依赖型人格的特质。因为他至少有着几方面的特点:1.在没有从他人处得到大量的建议和保证之前,对日常事物不能作出决策。2.无助感,让别人为自己作大多数的重要决定,如在何处生活,该选择什么职业等。3.被遗弃感。明知他人错了,也随声附和,因为害怕被别人遗弃。4.无独立性,很难单独展开计划或做事。5.独处时有不适和无助感,或竭尽全力以逃避孤独。6.当亲密的关系中止时感到无助或崩溃。

   我对他的治疗方案是这样的:1让他倾诉失恋后的痛苦和悲伤,自己倾听;2让他清查一下自己的行为中哪些是习惯性地依赖别人去做,哪些是自己作决定的。每天作记录,记满一个星期,然后将这些事件按自主意识强、中等、较差分为三等,每周一小结。对自主意识强的事件,以后遇到同类情况应坚持自己做。对自主意识中等的事件,我和他一起提出改进的方法,并在以后的行动中逐步实施。对自主意识较差的事件,则对他进行解释和并鼓励他放弃。3增加自信:首先是消除童年不良印迹。让他回忆童年时父母、长辈、朋友对自己说过的具有不良影响的话,例如“瞧你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帮你做。”等,把这些话语仔细整理出来,然后一条一条加以认知重构,并教他将这些话语转告给他的朋友、亲人,让他们在他试着干一些事情时,不要用这些话语来指责他,而要热情地鼓励、帮助他。我还建议他可以选做一些略带冒险性的事,每周做一项,例如:独自一人到附近的风景点做短途旅行;独自一人去参加一项娱乐活动或一周规定一天“自主日”,这一日不论什么事情,决不依赖他人。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治疗有些困难,但反复十几次后,刘智出现了奇迹般地好转,并开始一个劲地说我的好话,到二十次的时候,我已经在了找不出他需要治疗的地方了,就提出了治疗的结束,没想到会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冲击。

   我的督导听完我的报告后,沉默了一会,说:“感觉你的治疗做得还是不错的。你对他的判断也是正确的。你能告诉我他的依赖人格是怎么来的吗?”

   我连忙背书一样地说了一堆术语。考虑到广大读者对心理学知识的不了解和广大编辑对读者们学识水平的不放心,翻译成大白话如下:依赖型人格源于人类发展的早期。幼年时期儿童离开父母就不能生存,在儿童印象中保护他、养育他、满足他一切需要的父母是万能的,他必须依赖他们,总怕失去了这个保护神。这时如果父母过分溺爱,鼓励子女依赖父母,不让他们有长大和自立的机会,以致久而久之,在子女的心目中就会逐渐产生对父母或权威的依赖心理,对亲近与归属有过分的渴求,这种渴求是强迫的、盲目的、非理性的,与真实的感情无关。成年以后依然不能自主。缺乏自信心,总是依靠他人来作决定,宁愿放弃自己的个人趣味、人生观,只要他能找到一座靠山,时刻得到别人对他的温情就心满意足了。终身不能负担起责任,这种处世方式使得他越来越懒惰、脆弱,缺乏自主性和创造性。

   “是啊!”督导听到这里笑着说,“可是你对待他的方式和他的父母、和他的女朋友比较起来,有什么不同呢?”

   一句话把我问呆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会在治疗中时常问你一些生活中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吗?”督导又问。

   “是啊!”我想起他时常问我如何和同事们相处啊,某个东西该不该买啊等等。

   “这时候你会怎么做了?”督导又接着问。

   “我就给他一些建议啊!”

   “你怎么知道这些建议适合他呢?”督导满脸肃穆地问。

   “我……”我有些结巴,“这是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来处理这些事情的。”

   “但他不是你啊,我的朋友。”督导温和地笑着说,“刚开始的时候,他处于极度的无助状态中,这时候,你给了他一些建议和指导,这的确帮助他走出了困境。但他走出失恋的阴影和痛苦后,他已经不是一开始来看你的那个时候的样子了。”

   “你的意思是……,我造成了他对我的依赖!”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你是我的督导啊!”我有些冒火。

   “可我不是上帝,我和你一样是普通人,有些事情我和你一样没有答案。我没有见过这位先生,对这个治疗最了解、最有发言权的人是你。你不可能依赖我来替你解决你治疗碰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只有你能解决。”

   刹那间,我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原来我和他的父母、他的女朋友对他的方式没什么不同,我以为他需要我做他的指南针、启明星,实际上,他在人世间跌摸滚打这么多年,说明他是有能力自主的,特别是他在深圳那么多时间,不也过来了吗?他又让自己独立、成为男子汉的能力,只不过大家没给他机会,而在治疗中,我又一次阻止了他,因为我不信任他的能力,我不相信他能够没有我也能处理生活中的事情,这是因为我太需要他的无能来衬托我的能干了。想到这里,我和督导开玩笑说:“看来,我也有点依赖型人格的特点!”

   督导点点头,说:“可能我们都有点吧。毕竟,我们很难拒绝被人依赖这种诱惑!”

   后来,我和刘智又进行了十多次治疗,我反复地告诉他,我不是神仙,不可能包办代替他生活中的所有事情,我和他一样也有脆弱、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但我相信他有能力自由选择、规划自己的生活,他一开始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随后他发觉原来很多事情的确是他自己能做到的,于是他越来越自信。直到有一次,他提出自己的问题已经自己能解决了,向我建议结束治疗。

   我记得最后一次治疗的时候,他告诉我最近在听伍佰的歌,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白鸽》,他最欣赏那句歌词:“纵然带着所有的伤痛,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他说:“这首歌很酸楚,但也很坚强,很广阔。是我们男人听的!”
  

   吵架

  
   他们一起走进咨询室,男的满脸愁苦,坐下就点烟,女的气嘟嘟的,撅着小嘴。

   凭治疗师的直觉我知道,这是一对来进行伴侣咨询的客人。目前在中国,还很少有人会想到来做伴侣咨询。一般来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文化程度特别高,对心理咨询又很深的认识,有些人是在国外做了咨询尝到了甜头回国后接着做的;还有一类是伴侣中的一个人去别人那里做了咨询,又被治疗师转介过来的。他们会是那一类情况呢?

   简单介绍后,我知道了男的叫张致能(化名),女的叫柳珠月(化名),是一对刚领结婚证不久的小夫妻。这一次咨询是张致能提出的,他说柳珠月让他不得安宁。柳珠月也很愿意来做咨询,因为她觉得实际上是张致能让她不得安宁。“火药味好浓哪!”我心中暗想,但我对这次咨询却充满了信心,做伴侣咨询,我习惯一开始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张致能告诉我他希望医生给柳珠月诊断一下有没有精神病,而柳珠月告诉我她被张致能烦得不行,这就是一个后果不好的咨询,因为两个人的目的根本不一样。而现在,张致能和柳珠月表面上都在抱怨在家里不得安宁,都在指责对方,但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家里面的气氛能平静些!只不过他们没看到这一点。当然现在还不能把这窗户纸捅破了。

   于是我请他们介绍一下问题是怎么发生的。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来他们俩大学时就开始恋爱。和大部分一旦毕业就劳燕分飞的大学生的恋爱不同的是,在毕业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一边 “持手相看泪眼”、一边相约永不相忘,为以后搞婚外恋埋下伏笔;没有来到时常约会的老榕树下,回顾甜蜜的过去,感慨现实的残酷,然后残酷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没有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天若有情天亦老”,最后还是效仿老天的无情;没有把自己搞得食欲不振、消化不良、睡眠不佳之后反而责问“人有病,天知否?”。他们那时候想的是一件事情:我们结婚吧!就在他们订婚以后,张致能收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先结婚还是先出国。最终,柳珠月对张致能说:“你去吧!我相信你!”他们没有结婚。听到这里,我不禁想:按常规,这里面应该有个第三者,就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这次我错了,在张致能美国期间,两个人的感情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加深了,大西洋隔开了他们的身体,但隔不开他们的心。他们每天都发电子邮件相互嘘寒问暖,他们的感情已经比大西洋还要深了,他们也认为两人的那些情书实在应该公诸天下,让后来的仁人志士明白,在礼崩乐坏、爱情沦陷二十世纪末,还有这样一对执著的恋人。

   张致能回归之后,他们几乎是以消防队员救火、120救心脏病人的速度结了婚。结婚后半年,问题出现了。

   张致能说,他受不了柳珠月老妈子一样对他无孔不入地照顾,天上飘过一丝乌云就提醒他带伞、午后刮过一阵微风就提醒他加衣服不要着凉,“我又不是小孩子,下雨要带伞,天凉加衣服我不知道啊?她还说什么我不懂心疼我自己,这不是废话吗?我是最了解我的人,最心疼我自己的人。她比我还了解我啊,她比我还知道什么是对我最好的啊?这还不算,她居然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教导我该怎么和同事处好关系,怎么做设计。她就过来指手画脚,本来有点灵感全没了!”张致能这么说。话音未落,柳珠月就奋起反驳,她说张致能是白眼狼,自己给他做好吃好喝的、把他的生活打点得滴水不漏,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只希望他好,但张致能就像得了孤独症一样,成天躲着自己,关心一下他,倒反遭到他的斥责,现在他成天泡在公司里,早出晚归,根本就不挂念这个家,“我关心他关心错了?他根本没有家庭观念,根本不愿意为这个家做任何事情。”柳珠月说,她甚至怀疑张致能嫌弃她是黄脸婆,有了外心。张致能这时候急了,说他还受不了柳珠月事无巨细都要打听,今天上班干什么啦?和同事们说什么啦?工作完成的怎么样了?自己上班本来就很累的,下班回家只想轻松一下,但耳朵里还是工作工作,怎么受得了,要出外遇早在美国就出了,怎么会等到今天?柳珠月也急了,说张致能回家就阴沉着脸,也不和自己说话,两脚一翘,就去读报、看电视,自己又上班,又做家务,他从来不体贴……张致能立即接过话说,自己怎么不体贴了,每次自己想做家务柳珠月都不让她做……柳珠月马上指出,上个星期天……

   于是乎,两人声音越来越高,唇枪舌剑,在咨询室里辩论起来,就像一场没有规则的国际大专辩论赛。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忙大喝一声:“暂停!”并用手比了姿势,问道:“既然你们成天这样吵,都不得安宁,为什么不离婚呢?”两夫妻瞪大眼睛看着我,半晌不说话,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般。

   柳珠月首先发话,说:“ 朱医生,你这样不好吧。我们中国人都是劝和不劝离,哪有你这样的,劝别人离婚!”这时候张致能也眼冒金星地盯着我,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我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他声若炸雷地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是安什么心啊!劝我们离婚,你们就这么做咨询吗?我在美国的时候也做过心理咨询,从来没这样的!”我心中暗笑,心中暗想:要像居民老大妈一样劝和不劝离,你们只会吵得更厉害,再说,这一招就是从美国人那里学的。我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劝你们离婚的意思。只是刚才你们争吵时让我奇怪,你们好像都很嫌弃对方,应该是早就离婚了,可为什么你们还能够一起来到这里,坐下来做咨询呢?” 张致能忙说,其实夫妻俩的关系基础还是很好的,只是有些小事无法沟通,他还是感激妻子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只不过希望妻子给他一些自由的空间。柳珠月听到这里有些激动,也忙说其实丈夫也很好,很体贴自己,不过自己觉得他受了这么多的苦,应该让他享享清福。这时候我又问他们都希望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希望对方做些什么?问题一下子就澄清了,原来丈夫一直希望能多照顾一下妻子,希望妻子像谈恋爱时那样小鸟依人,希望相信自己的能力,给自己一些空间;而妻子一直希望能照顾好丈夫,做个贤妻良母,希望丈夫能多陪自己说说话,而不是陪自己做家务,希望自己做了家务后,丈夫多说些好听的话,关心一下自己,就像恋爱时一样。其实,两个人的目的是相同的:把这个家搞好,但他们的爱超出了界限。

   这时我又问:“你们想过吵架有什么好处吗?”两个人都想吃了摇头丸一样地摆脑袋。我说:“要是一对夫妻连吵架都懒得吵了,可能就真要离婚了。你们能吵架,说明你们想和对方沟通。所以,偶尔吵架是好事情,只不过要知道该什么时候结束争吵。”这时,咨询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布置了一个作业给他们:每星期一、三、五晚饭后争吵一个小时。他们又奇怪地看着我,知道我保证这对他们夫妻关系有好处,让他们回去只管做就行了。

   一个月之后,他们来做第二次咨询,我问他们作业做得怎么样,他们都笑了,说回去做第一次作业时,两个人吵了四十分钟,就想不出有什么好争吵的,只好提前结束。第二次做吵架作业时,吵了十分钟,两个人都开始无理取闹了,吵着吵着,两人笑做一团。就没有做作业。但小两口还时不时拌嘴,虽然时间都不长。这时我问:“你们最后一次不争吵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两个人似乎又被这个古怪的问题难倒了。推理了半天,他们达成了共识:原来他们大学恋爱时也时不时吵架,但时间都很短,结婚后的头四个月也是没吵过架。时候。在张致能去美国的期间没有争吵,每天写信都在说怎么想念对方。

   “我该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都愣住了。但第一次做咨询时,我还没问你们第一次争吵的时间,你们自己都说是两个月劝开始争吵的,都记得很清楚啊。看来你们都善于记住你们最近两个月的争吵,却记不住你们不争吵的那些时光。”我这么说。他们若有所思地点头。“而上次你们也说到,争吵的根本原因在于丈夫希望自己在家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丈夫认为妻子应该是依靠自己的,而不是自己来依靠妻子安排起居饮食。而妻子呢,却认为自己在家里应该是做一个处处把丈夫照料的舒舒服服的好妻子。我很奇怪的事,你们这样划分夫妻角色的观念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时,张致能抢着说,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来对待自己和母亲的。他的父亲是一位警官,从小就告诉孩子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就应该照顾女人,他在家里也很体贴张致能的母亲。张致能的母亲身体不太好,时常要人照顾,父亲常常陪着母亲看病、抓药、熬药,任劳任怨。张致能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常对他说:“致能,你已经是男子汉了,爸爸要照顾妈妈,以后没时间来照顾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有时候,父亲要出外勤,就会把张致能拉到一旁说:“爸爸要出去几天,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致能小小年纪,就已经能操持家务了,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邻居们都说他很懂事。这种勤俭持家的风格他一直带到了大学,让一班沾染了小资产阶级好吃懒做脾气的同学们刮目相看,后来这种无产阶级的优良作风也帮助他度过了在美国的那些“洋插队”的日子。有同学形容张致能坚韧不拔的性格时是这样说的:“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是钢筋做的。”不过张致能也看到了这样的弊病,他的爱情神经也是顽强有余,温柔不足。从来就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以至于他和柳珠月刚谈恋爱时受到了一个爱情神经如贾宝玉般是泥巴做成的同学的威胁,不过好在柳珠月深明大意,知道泥巴一见水就变成稀泥,爱情可不能和稀泥,所以柳珠月还是选择了钢筋,钢筋虽然不透水,但和水接触久了,钢筋也会生锈的。

   张致能说完,柳珠月就接上了话。柳珠月九岁的时候,妈妈和爸爸老是争吵,终于有一天,他们离婚了。离婚后,母亲把对丈夫的爱全部转移到了柳珠月那里,一个月的工资除了为此家庭基本开销外,剩下的全部都投入到了柳珠月的身上。所以谁让他们家并不宽裕,但柳珠月的生活要比同学们好得多。但即使这样,父母离婚的阴影还是影响了柳珠月,不时有同学会嘲笑她:“你爸爸跟野女人跑了!不要你了!”让柳珠月小小年纪就痛下决心:以后千万不能找爸爸那样的花心男人!以后自己结婚后一定不能离婚!以后一定要像妈妈爱自己那样来爱自己的丈夫。因为她也只见过、只知道母亲那样的爱。

   这时我说:“啊,我有些明白了。原来你们都是用自己在家庭中学到的爱的方式来爱对方,你们争吵是因为你们都不习惯对方从原本的家庭中带来的爱的方式。但实际上之所以争吵,是因为你们都太爱对方了,是吗?”两人连连点头,柳珠月说,张致能很好的,很有男子汉气概,很能保护自己,大学时就替自己赶走了很多骚扰者,现在都有好多女孩喜欢她。张致能也说,柳珠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自己找到她是自己的福气,在美国时,要不是她每天给自己写信还不时地寄东西过来,自己可能真熬不住了,好多人都项目他遭到这样的好老婆。

   这时我说:“既然你们都爱对方,就直接对对方说你爱他(她)吧,不要老对着我说啊!”他们小两口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夫妻的私房话,不便当着外人说。

   ……

   又一个月,第三次治疗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们却没来。我打电话去问,柳珠月说他们夫妻觉得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所以就没来。倒让我有些失落,我还有好多技术都没使上呢,他们怎么就好了呢!不过,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有位老师说过,伴侣治疗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