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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上海林紫心理咨询中心
 
 
窥豹诸记之二

1正名的机制



《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这是儒家文化的话语—权力构成方式。

名正则言顺,是指通过命名(符号化)来确定优势话语。

言顺则事成,优势话语确立之后,就获得了权力。

事成则礼乐兴,前面是初级符号化,礼乐兴是次级符号化(仪式化)过程。

礼乐兴则刑罚中,文化和法律都是保证权力机制运转的。

则民有所措手足,最终,通过这一套机制的内化来控制人。

这套机制可以看作儒家文化对超我的塑造。

最主要的“名”是仁,“仁”是中国人超我的核心指令,它有一套镜像指令来辅助,这有点类似“理一分殊”的构成方式,这是后话。

仁的重要的镜像指令之一是“礼”,任继愈:“实际上孔子讲的仁和礼,本来就是一回事的两个方面。礼是就社会制度方面说的,……仁是就伦理方面说的……”(《中国哲学史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63,71-72)

仁的形成方式是“克己复礼”, 《论语·颜渊》:“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鼓励使用压抑的防御机制。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可以理解为仁的内化,但孟子理解成“仁”是集体无意识,“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

“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雍也》),这似乎是鼓励投射机制。

而且,由仁出发,儒家文化形成了一套行为模式,以礼为总纲,“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阳货》)。礼是行为模式,乐是娱乐业,他们都是为权力服务的。

《八佾》: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阳货》:“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在五光十色的娱乐后在说话的不是那些演员,而是“仁”这个指令。看一下春节联欢晚会就知道了。

仁这样的指令不能衍生出镜像指令时,就应该把攻击性转向自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

儒家的这一套权力机制也是其他政权形式所使用的,美国的核心指令是“自由、博爱、平等”,传媒就成天宣传,电影、流行乐都参加了,法律上也确定这个指令的地位。中国也差不多,样板戏到现代歌曲,都是巧妙的权力渗透方法。

人本主义之所以在中国治疗界受欢迎,因为它和儒家很对口。

2老子是损友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季氏》。

故善柔之友,损矣。老子“善柔”,损友之祖也。

《老子》第十章:“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然“柔弱胜刚强。”(《老子》第三十六章),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老子》第五十二章),故知孔子必不得势而败。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第七十八章 )。而孔孟必不得长生,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第七十六章)

3水

《管子·水地篇》:“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大约同时期,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

水在道家是个重要的概念,几乎每本道经都涉及,《老子》第八章 :“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道家不认为水就是道,但水肯定是体现了道的性质,《庄子·外篇·在宥第十一》:“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养神练功是道教的基础课,魏华阳的教科书《周易参同契》每写几句就要提到水、火,可看出,至少他们不坚持水是万物始基,而只是重要成分。《明两知窍章第七》:“知白守黑,神明自来,白者金精,黑者水基。水者道枢,去数名一。阴阳之始,玄含黄芽。五金之主,北方河车。故铅外黑,内怀金华,被褐怀玉,外为狂夫。金为水母,母隐子胎。水为金子,子藏母胞。真人至妙,若有若无。仿佛大渊,乍沉乍浮。退尔分布,各守境隅。……”, 《养性立命章第二十》:“男白女赤,金火相拘。则水定火,五行之初。上善若水,清而无瑕。”

但“ 黑者水基”、“水者道枢”这些说法,乃至老子的理论据说都来自《易经》。《易经·说卦传》:“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坎卦可以指称许多的事物,“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於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为赤。其於马也,为美脊、为亟心、为下首、为薄蹄、为曳。其於舆也,为丁躜。为通、为月、为盗。其於木也,为坚多心。”

坎与其他事物的关系类似于“理一分殊”,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儒家的人说,老子得“易”三分,成绩很差,孔子得“易”七分,成绩中等。

孔子对水也有些说法,当然,庄子这个历史上最大的侵犯孔子名誉权的人时常借孔子的口说些有趣的话,《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庄子·内篇·德充符第五》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孔子叫人去学死水一潭,有意思!

实际上,孔子认为水可以作为心性修养的判断标准,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当然,仁比水重要,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到了孟子,已经能辩证的看水了,《 离娄章句下》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闲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告子章句上》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袂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中国对水的讨论实在太多。西方的泰勒斯就没有这么幸运,天主教就不信他那一套,《创世纪》开头就反驳了泰勒斯那一套,“起初神创造天 地。”这不关水什么事。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水是在下面的。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总之,神是万物的始基,神要看水不好,说句话,水就没有了。

罗素稍微客气些:“万物都是由水构成的,这种说法可以认为是科学的假说,而且绝不是愚蠢的假说。二十年以前,人们所接受的观点是:万物是由氢所构成的,水有三分之二是氢。希腊人是勇于大胆假设的,但至少米利都学派却是准备从经验上来考查这些假设的。”(《西方哲学史》)。

尼采对泰勒斯赞赏有加,不过尼采在每个人那里,独只看到他自己,“希腊哲学似乎是从一个荒谬的念头开始的,它始自这个命题:水是万物的本原和母腹。真的有必要重视和认真对待这个命题吗?是的,有三个理由:第一,因为这个命题就事物本原问题表达了某种看法;第二,因为它的这种表达并非比喻或寓言;最后,第三,因为其中包含着——尽管是萌芽状态的——“一切是一”这个思想。上述第一个理由尚使得泰勒斯(被誉为古希腊“哲学之父”的Thales)与信教和迷信的人为伍;但第二个理由却把他同这些人区分了开来,表明了他是个自然科学家;而由于第三个理由,泰勒斯就有资格被看作最早的希腊哲学家。”《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接下来他又说了,“如果泰勒斯说地由水变来,那么我们只是有了一个科学假设,一个错误的、然而难以反驳的假设。可是,他已经超越了科学假设。……泰勒斯用经验方式观察水——更确切地说,湿气——的发生和变化,这种观察那样可怜而又杂乱,它不能允许乃至诱导作出如此重大的一般推论。这样推论的动力乃是一个形而上学信念,其根源深藏在某种神秘直觉之中。我们在一切哲学家身上,在他们为了更好地表达它而作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中,都可以发现这种信念,它就是“一切是一”的命题。……正是从泰勒斯身上,我们可以明白,哲学如何总是——当它一心奔赴那魔术般吸引着它的目标时——要越过一切经验的樊篱。它利用容易到手的支撑物,希望和预感都加快了它的步伐。思虑缜密的知性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寻觅更好的支撑物,也想到达充满灵性的伙伴业已到达的那诱人目标。……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哲学思维如此快速地达到其目的?它同从事计算和量度的思维的区别难道仅仅在于它能迅速飞越较大空间?不,因为使它腾飞的是一种异样的、非逻辑的力量——想象。……当逻辑和经验的僵硬性企图向“一切是水”命题跨越的时候,即使一切支撑物都破碎了,在科学建筑崩塌之后,也终归还剩下一点东西。正是在这剩下的东西中,包含着一种动力,甚至包含着将来开花结果的希望。……希腊人——泰勒斯在他们中间如此异峰突起——是一切实在论者的对立面,因为他们只相信人和神的实在,而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人和神的伪装、面具或变形。在他们看来,人是事物的真理和核心,其他一切只是疑似和幻觉的舞弄。正因为如此,把概念当概念来把握这件事给他们造成了难以置信的负担。在现代人这里,哪怕最个性的东西也要升华为抽象观念;相反,在希腊人那里,最抽象的东西总是复归为一种个性。 然而,泰勒斯却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至少就他相信水而言,他开始相信自然了。作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对一切神话和譬喻怀有反感。尽管他还不能清醒地达到“一切是一”这个纯粹的抽象观念,他还停留在一种具体事物的表述上,但是,在他那时代的希腊人中间,他毕竟是一个可惊的例外。……泰勒斯是一位无需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蕴的创造性大师了。如果说他在这样做时虽则利用了科学和实证的方法,但时而又跃过了它们,那么,这恰恰就是哲学头脑的典型特征。……当泰勒斯说“一切是水”的时候,人类就突破了单门科学的蠕虫式的触摸和爬行,以直觉洞悉了事物的最终答案,并借助这种直觉克服了较低认识水平的一般限制。”

搞哲学靠的是直觉和一神教,这种说法真好,可惜中国的教育制度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