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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上海林紫心理咨询中心
本文部分内容发表于《心理》月刊2007年第九期
 
 
 

“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天天坐索道过江,居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也许是我太关注这个城市的风景了,谁叫我是摄影师呢。我叫谢小盟,叫我查尔斯好了。每当我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觉到,城市是母体,而我们是生活在她的子宫里面。刚才我正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突然一抬头就看见了你,你身上有一种东西深深地打动了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母性,伟大的母性气息。”


  后现代情圣谢小盟的自白说明了其悲剧命运的根源,他铤而走险以身试法惨遭绑架险些丧命的生命走向就是仅仅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他迷失于母体,迷失于一个个女性的表情和一座座破烂的城池。文化共同体中母性的丧失是《疯狂的石头》带来的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和沉思的命题。石头无法让人疯狂,除非我们把丧失了的母性的无以伦比的价值感投射到石头上面,所以早在石头出现之前,所有的人就已经癫狂迷乱。这种癫狂起源于婴儿天赋的对母亲身心的双重依赖,而这种依赖性犹如昆德拉所言的变奏曲贯穿你的整个一生,从呱呱坠地到彻底咽气。男人愚蠢和可悲的命运就在于他们假装自己已经摆脱了母性依赖,并且逐渐忘记了自己是在假装是在演戏是在自欺欺人是在愚弄群众,然后他会开始痛苦开始愤怒开始郁闷,责问女人责问社会责问世界:“怎么会这样?”

  几乎在所有影片中你都可以发现男性如何被母性气息之网捕捉。如《泰坦尼克》中杰克为露西毅然赴死;《007之皇家赌场》中007为了女间谍神魂颠倒;《夜宴》中国王为了嫂嫂而服毒自尽;《这个杀手不太冷》中杀手和一个小姑娘相互激发母性后命赴黄泉;《巴尔扎克和小裁缝》中两个知青本来准备驯服开化一个村姑,结果他们俩反而变成了被征服被抛弃者;《绿帽子》中一个强盗一个警察都无法接受女人不爱自己之事实,一个对着自己脑袋开枪,一个把枪口指向他人。男人离开女人就活不下去这是他们的宿命,这体现在男人在人身上可以不依附于某个具体的女人,可是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摆脱对女性整个群体的依附。无论你是流浪汉还是国王,是警察还是小偷,是间谍还是知识分子,那伟大的母性气息一旦出现便毫无例外让你的男性身份认同脚瘫手软,动弹不得。

  当然也有人试图挣脱母性之网之束缚,摆脱这种情绪的襁褓状态。如王朔的爱情小说的所有主人公都在不断接近女性寻求亲密感同时充满了骨子里对女性的厌恶和不安全感。这种“厌女综合征”的起源就在于一种英雄主义的对挣脱母性的尝试。你爱上了让你感到愤怒的人,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此。

  只有神仙和魔鬼能够真正摆脱母性之网。在《母体(The Matrix)》——这部电影的一个财迷译名叫作《黑客帝国》——中,我们可以看到尼奥的真正解脱发生在母体的阴性象征者Trinity死亡之后[1],尼奥只有意识到他的爱人Trinity和他的敌人机械大帝同属于一个母体的阴-阳侧面,都是欲望投注形成的内在客体表象,才可能真正离开母体。不过这部电影的不真实之处也恰恰在此,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需要超脱需要解脱需要彻底摆脱母体之时母体的象征者和代理人就会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地死去。Trinity死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方成全了尼奥的解脱,如果她死得太早或者太迟,尼奥必将走向他的反面也就是特工史密斯,或者电影《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格雷诺耶。

  格雷诺耶还没有出生就已经被母亲排斥,他的母亲只是希望他和前面几个兄弟一样在臭不可闻的鱼头鱼鳞鱼肛肠中死去,可是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格雷诺耶没有价值、没有尊严、没有身份、也没有人类的气味,他的命运就是无声无息地死去湮灭在宇宙的黑暗和尘埃中,或者是成为魔鬼/上帝主宰这个世界。最终,他通过嗅觉方面的超级技能征服了世界,修补了自恋创伤,夺回了自我的价值和尊严,“他,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本人没有气味。他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长大的,在没有温暖的人的灵魂的情况下,只有依靠倔强和厌恶的力量才得以生存,身材矮小,背呈弓状,瘸腿丑陋, 无人与他交往,从里到外是个可憎的怪物”,通过萃取25个如花少女的肉体和灵魂那醉人的芬芳,制造出颠倒众生的香水,他终于让自己受到世人的喜爱,“他完成了普罗米修斯的业绩。别人一生下来立即得到神火,唯有他一个人没份,他是通过自己无限的才智才获得神火的。不仅如此!他已经使神火进入自己的心中。他比普罗米修斯更伟大。他给自己创造了一种香味。他比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散发的气味更加出色,更能吸引人。他无须为此而感谢任何人——父亲、母亲和仁慈的神——唯独归功于自己。事实上,他是他自己的神!”[2]母性气息被变形内化,最终形成了这个夸大的理想化的自恋性身份认同。格雷诺耶与母体的治乱兴衰,死生穷大,往来屈伸,幽明神鬼融为一体,他再也不需要依赖母体,因为他自己就是母体,而此时他的灵魂死亡,又回到了最初的混沌碎片状。影片末尾格雷诺耶回到出生之地,完成了一次殉难式自杀,具有讽刺的意义是,他一辈子都在努力,试图顽强地活下去,但是最后在他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之王的时候他却死了。而他的死亡恰恰是他母亲当初生下他的时候所期望的。

参考文献

[1]有关《母体》中尼奥的两次超脱的分析,参见: 李孟潮,2007。 这个世界没有“我”,《心理》月刊,2007年第3期,18-19页

[2](德)聚斯金德,李清华译,《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