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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上海林紫心理咨询中心
2008-4-29 
 
 
在过去的两年内,中国大众文化工业中男性形象经历了一次两极震荡,从“花样美男”,“快男”等的双性化后现代男性形象流行,到《集结号》,《亮剑》,《士兵突击》等作品中凸显出来的传统男性形象(“战士”、“勇士”)的回归,似乎都在向时代和人民宣告——男性身份认同风雨飘零的年代来临了。

但是其实这种错觉实在应该归功于1990年以后中国文化产业工人的肤浅性和平面性操作所造成的遗忘症候群或曰早老性痴呆,大众文化中男性形象的这种两极摆动其实是个常规现象。

在大众文化的起源地和帝国主义的典型代表美国这种男性形象两极化摆动是家常便饭,如Michael Jackson和Bruce Springsteen的对立,及Linkin Park 和Backstreet Boys的对立就是典型例子。

就像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贯穿思想的历史,统治镇压和农奴起义弥漫政治的历史一样,“小白脸”和“硬汉”反复割据群众的精神生活也有其不可避免历史唯物主义的宿命和规律,就像“在梦想的黑暗中发亮的坚强里的衰老”。

小标题1 :男性传统的丧失与工业化进程

简单地说,“男人”不是天生的,而是社会创造出来的,“男人”是一种社会产品。

社会除了组织进行物质产出外,还进行精神产出,其精神产出的最重要产品就是“身份认同”,每个人都有无数的身份认同,就像衣服一样。

其中最重要的两类就是性别身份认同和职业身份认同。“男人”,“女人”,就是“性别身份认同”这家工厂出产的两大主打产品。

当人们哀叹传统男人形象——“硬汉”——丧失的时候,其实是在抱怨在社会生产机制中,“硬汉”这种产品已经成为了稀缺资源。在讨论“硬汉”何以越来越少,以至于只能在银幕上怀旧和缅怀的时候,我们首先要知道的是“硬汉”这个产品是如何进入人类社会精神生产线的。

这个传说要追溯到文明社会的起源,在物质生产相对贫乏的前工业社会的大部分时期,灾害、战乱以及低下的生产力要求这个社会必需产生一批刚强、勇猛、不怕痛苦、不怕牺牲、能够很快把各种情绪一下子抹去、保护社会中弱者的“硬汉”。

这个艰巨的任务放到了长着阴茎、没有月经来潮和分娩期的人身上,他们被赋予“男人”这个称号,这个称号就像80年代的户口一样,和荣誉、自尊以及特权直接挂钩。

前工业社会的经济、文化、政治和宗教都是围绕着男人来进行的。也就是说,这种社会就是弘扬“男人”的价值的。它创造出一个典型理想人类的形象(“硬汉”),然后把这个形象戴帽子或者扣屎盆子一样扣到男人头上。让男人去卖命工作、写诗养家、流血牺牲。

然后,当然了,让别人卖命要给好处。好处就是荣誉和权力,权力中一项就是对女人的支配权。

后来女人翻身农奴把歌唱,就把这种社会叫做“男权社会”,控诉这种社会的罪恶,控诉着控诉着情绪失控找不到撒气的人,就把气撒到男人头上。

两口子吵架、离婚和经典女权主义就是这么产生的。

所以传统的男人,不管叫做硬汉也好,叫做侠客也好,叫做战士绅士勇士也好,叫做圣人君子大丈夫也好,其角色和功能都是一致的——出钱出力出血就是不能出眼泪。

男人唯一允许有的情绪就是愤怒。还是因为这种情绪对于报家卫国有用,所以保留下来。

所有男人都必需这样,从小他妈妈、他爸爸、他们家保姆、奶妈都这么教育他,长大后他老师他同学他哥们他女朋友也这么鼓励他,眼看着老了他老婆他子女他学生也这样要求他。

到他死了,他就可以瞑目——“这辈子还是负起了作为男人的责任,为子孙们留下了一些东西”。

人们也给他一个好评,一个称赞,立一个碑,“这个人是个 !(男人、圣人、君子、大丈夫、硬汉、侠客、战士、绅士、勇士……) 反正括号里面找个词填上去这就是男人的贞节牌坊了。

长此以往,根据进化论的原理我们知道,必然只有那些特别“man”的男人的基因能够留下来。

所以现在几乎所有男人都有几个那样的“猛男”基因,这套造人机器运转了成千上万年啊。

但是,最近几百年人类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男人”这个产品在进入工业化社会尤其是后工业社会以后开始严重“滞销”。

因为当代生产力产能结构性过剩,现在这个社会需要的是“消费者”。

什么是理想的消费者呢?不要太理智太能吃苦耐劳太独立太热爱工作而不享受生活,要经常焦虑经常有购物和吃喝的冲动经常依赖别人经常注重仪表经常只买贵的不买好的。

然后就把这一套特征戴帽子或者扣屎盆子一样首先扣到女人头上,就开始生产“现代女性”这种身份认同。

这还不够满足跨国企业对消费人群的需求,帽子就扣到所有人身上,就有了“现代人”这种身份认同。

“消费者”的这种身份认同如果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就是一个“婴儿化”的人。因为消费者不断消费,不断地产生欲望而无法控制欲望。

但是在传统社会中,一个成年人,一个男人的特征是能够忍耐痛苦和控制欲望,就像《集结号》里面的战士一样。

男性传统已经成为历史遗迹,所有传统男人面临的问题就是:他们是不适应这个社会的,是要被消费社会的洪流淘汰的。

当然,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所有人一致认可消费社会是理想社会型态。

小标题2 :传统男性的反攻倒算与文化工业的反革命力比多

正如《启蒙辩证法》这本当代文化革命的光辉著作所揭示的,当代工业社会成了全面控制人的极权社会。这种控制是植根于人类无意识深处的控制。

文化控制的一个典型例证就是充满法西斯主义精神的大众媒体,大众媒体成为操纵大众心理、扼杀革命精神和创造性思维的工具。

这些媒体首先预设“婴儿化”的消费者存在,然后以批量生产的方式生产大量的简单重复的、无需反思和回味的文化产品对受众“洗脑”。

在长期的投射性认同后,终于一批批在头脑简单,意志消沉,没有人生方向,只知道消费消费再消费不想再“动脑筋”的“现代人”产生。

正因为这样的人极其容易受到精神控制,所以各种传销和邪教才乘虚而入,抢夺了本来属于大众文化的阵地。

但是虽然有大众文化媒体的帮忙,现代社会的造人生产线还没有全线转换过来生产“现代人”,在家庭、宗教、以及最重要的集体无意识(基因)层面上,仍然是传统造人机制在运作。

这是传统男性形象仍然会定期回归人们的精神生活的根本原因,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言的“被压抑之物的回归”或者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中原型的投射,或者说就像你下决心不再想他并不等于他的音容笑貌就不会再出现于你的脑海梦境一样。

凸显传统男性的影片之所以盛行正好说明这种对这种特质的缅怀和哀悼。这从侧面说明了现代文化生产机制中的乳母化以及现代人身份认同的婴儿化特性。

乳母化是指目前的文化生产机制中,首先预测了一个饥饿的、追求即刻满足的、婴儿般的“消费者”存在,并且已对这个婴儿进行永不停歇的喂养为己任。

这种文化风气也影响到心理治疗界,所以经常看到端着自己想象性自恋的硕大乳房意图对来访者进行强迫性共情温暖哺乳的治疗师表象闪现于网络电视报刊杂志以及专业著作中。

而婴儿化则是指“现代人”被钉死于永恒幼稚需要成长无法摆脱依赖的十字架上,这是吸毒和网络依赖等成瘾性疾病的社会温床。

男性身份的没落出现在工业化社会的初期,而到后工业社会这种没落更加加速的运行。

在当代作为男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感地获得途径只有一条——赚钱来满足消费的欲望。

这和传统社会不同之处在于,传统社会中男人的价值感几乎演变成了“天赋价值”一样的神话。

而现在,男人的价值就在于不断赚钱,然后不断拿钱来满足已经婴儿化了的消费欲望。

但是,第一,赚钱这种事情并不一定要男人才可以做;第二,赚钱的能力不能保持持续不变,这就意味着作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是不稳定的。

那么他作为一个“男”人,价值究竟在哪里在何方?

最让人可气可笑的是这些男人已经累得不行,心情空虚抑郁找不到价值和目标的情况下,一群不识相的心理治疗师还告诉他们要共情理解要学习如何和太太、孩子沟通,如何发挥自己在家庭中作为丈夫作为儿子作为父亲的责任,试图从他本来不存在后来假造出来的现在已经被压榨干瘪的乳房中挤出几滴温暖的感情的乳汁。

小标题3 为什么?

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男性在身体和心理上,在家庭内和社会上遭受到了多重压迫和多重剥削。

用老百姓话说,男性现在干的活比以前更多更累了,而且被淘汰的几率增加了,可是奖金(荣誉和尊严)被克扣了。

所以我们就可以看到男性身份认同的罢工、怠工、缅怀或自我更新,这形成了同性恋的流行、酗酒长不大的父亲、离婚率和单身率的增加,黑社会的兴起以及中性化男性形象的出现等等社会现象。

其实这种时代背景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你是不是不了解为什么父亲总是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丈夫老在外面不肯回家?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对老婆孩子不感兴趣反而喜欢麻将和哥们?

为什么在对生活的自我理解里变得更加孤独的同时还在考虑要不要活在当下赚到100万?

为什么总想去远方可是到了远方马上又觉得没劲?

为什么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可以同时又发现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卖命工作?

为什么好像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同时又总觉得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总在追求这个学习那个,可是仍然觉得心底缺乏一股力量和动力?

为什么好像有车有房有钱有女人有地位有孩子,可是仍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为什么总是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同时又发觉原来可以什么都不要?……

消费社会的父性丧失的困境,正如张楚比喻的,就像“马儿睁开眼睛睡觉的夜里,看见飞机飞过了工厂。”

小标题4 有人吹响革命的号角吗?

如果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突然之间《集结号》《士兵突击》这类电影电视剧大行其道,这是否反映了我们对‘花样美男’‘快男’的厌倦,而呼吁阳刚类的男人?导演(如冯小刚)、演员(张涵予等)为什么创作了这类的电影,他们捕捉到了社会的哪个脉搏?公众又为什么会产生共鸣?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我们热烈追捧这些作品的无意识是什么?”

那么答案必然是亘古不变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周山下红旗乱,天兵怒气冲霄汉,乌蒙磅礴走泥丸,三军过后尽开颜。”

谁愿意给人打长工不要奖金连个奖章都没有的?

对传统男性角色的缅怀代表了一条男性身份认同的退行路线和保守路线,这种右倾的保守主义路线类似于梁漱溟的社会改革或者说是男性身份认同的义和团主义,这在文化领域的表现除了上述因素影视作品以外还包括80年代以崔健为代表的摇滚乐和西北风兴起,《读书》等深度阅读杂志,对足球和暴力片的迷恋。

另外一条路线与之对立的路线是激进投降主义的路线,这意味着男性自身的异化和女性-婴儿化,基本上所有时尚男性杂志都是这种路线的代表,这种杂志一贯不变的口号就是号召男性自我阉割的同时变成色欲的奴隶。

当然一些革命性进步因素也出现在这种两极化认同的交战间隙,如男性抑郁症的出现和对传统信仰体系的回归。

在面对“乳母-婴儿“这样的造人体制时,一个人要么选择加入要么选择远离。

一旦加入的话,要么变成这台机器的“乳母端”的电池,强迫性拼命工作直到过劳死,要么变成婴儿一样的贪婪而空虚得消费者,更多的情况是在这两端游荡,其命运的隐喻就是《黑客帝国》的那些机器子宫中的成人胎儿。

但是一旦你选择远离这台造人机的话,你就脱离了消费社会的价值体系,就不是“人”。

这样的必然结果就是抑郁障碍的发作。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一旦成名有了商业价值马上就出现抑郁症状发作的原因。

一般意义上以解决症状为主导的心理治疗,尤其是焦点治疗就是这台造人机的一个投降主义的回收通道。所以抑郁者十有八九还是要回到造人机里面去。

那些漏网之鱼就走入了传统信仰体系,如禅宗佛教和共产主义。但是“乳母-婴儿”牌造人机不仅仅是广泛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的运作机制中,更主要的是它现在已经存在人们的无意识中。

无论到哪里,它都会开始自动运作——如本人在拙著《当好学型人格障碍遇到包你懂型人格障碍——论如何搞懂及搞不懂心理治疗》中所介绍的——像电影《我是传奇》或《生化危机》的主人公所面临的随时可能变成僵尸的人类一样。

这样在回归传统信仰体系的历程就演变成了一场受虐的英雄拯救弱智人类的动作片,而这种受虐的、自恋的、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的生成恰恰是走上了第一条的保守主义路线,这条路线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被淘汰或者被造人机同化或者娱乐化。

所以说,除了社会运作层面的造人机存在,还有你作为个人无意识的造人机运作,这是你轮回男性意象的投射认同循环的根本原因。虽然按照汪国真的说法,“只要春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纵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阳还可以重新回来。”,但是当时间的箭头都指向你铩羽而归的地方,那么你可以做的事情可能只是唏嘘感叹,“黄卷清琴总为累,落花流水共添悲。”

这首止站之殇被仇恨擦亮在远方野蛮,“倾城人哭哀声震,漫地花飞白雪翩。空有如涛伤心泪,神鹰高逝永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