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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旅行
李孟潮

本来慧琦说,如果不下雨,她带我参观淮海路。
时间差不多到了,没有下雨,我和慧琦说,还是改天吧。
她点头。
我心里舒了一口气。

前一天晚上,会务组组织我们夜游上海。
游船上播放着一支爵士乐,我本来以为那是Billie Holliday,细听,不是。
这时候,一个身材苗条的红衣少女用娇滴滴的《甜蜜蜜》把我唤醒。
我在这里,上海一艘闹哄哄的游船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盒喝了一半的冰红茶。陪伴我的是一、两百个旅游者,他们热爱祖国、拍照和沟通。对上海的现代文明充满了羡慕和厌烦。
下船后,我们刚走到淮海路路口,就有人过来说,没有时间了,要回去。
我心里舒了一口气。

现在,我坐在宾馆的房间里。
上海一家名字雄伟的宾馆。
陪伴我的是五只上海牌香烟,一个黑色的打火机,还有这台DELL的笔记本电脑。
我知道我不在上海。
那个三十年代感伤的、隐藏着爱情、机遇和暗杀的上海。
我想我不敢去淮海路的,不敢去造访那个孙甘露笔下的沙逊大厦,不敢去面对那些建筑风格各异的建筑,鉴别他们的细微差别,不敢去体会抚摸那些粗糙的、古老的砖石时透过指尖传来的冰冷和苍凉。
那里是我恐惧的源头,我的幻想会在那里触礁沉没。

旅行经常让我感觉到一种沉重的无可奈何感。
你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真实存在是什么样,就把幻想装进行囊,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流,被人们推向车厢、机舱、宾馆、饭桌、景点、商场,没有多久,你就感觉到肩上的行囊太沉重,这时候,你发现了自己的幻想。于是,整个旅行演变成了一场无休止与幻想破灭对抗的斗争,这时候你需要抱怨、挑剔、推卸责任和自我麻醉的能力。
曾经和两个女同事去北京,她们一路都在发挥这些保护幻想的能力,“北京街道真脏,”“北京出租车真破,”“北京东西真难吃”,总之,“北京不如武汉好。”这样,幻想中那个美好的首都在武汉的身上复活了。
而我并不具备这种能力,作为妒忌,我只有说:“你们是来北京找自尊的吧?”
好像我们也是这样背着幻想的行囊就到爱情、婚姻、生育、抚养这些地方去旅游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发觉也许到运用抱怨、挑剔、推卸责任来捍卫自己心中那一方净土的时候了。

我佩服那些能够自我麻醉、从而排遣旅行带来的痛楚领悟的人。
他们可以在湖光山色中不动声色地打麻将,就像在自己家的客厅一样;可以仅仅凭着照相机把整个旅行切割成美好的回忆;可以把自己全副家当装进旅行箱,从而在每个地方重复自己的日常生活;可以让自己注意局限于一点点小发现,一块石头、一朵小花,一个有趣的旅伴,从而欣喜若狂。
可是当我发觉我的生活,比如说在上海的这个夜晚,和我在家里书房的生活没有太太的区别——香烟牌子的更换算不上“太大”吧——我不能告诉自己,享受这一切吧。
一个人告诉我说,“西藏很美,那里的东西一看都是原始的,几千年没改变过。”,我就会想,“人类互相残杀也是几千年没变。”
一个人告诉我,“海南的水可以看到底”,我会想,“我们买的纯净水从来都是这样的。”
所以,当一位女士从新疆回来告诉我,“哈萨克小伙子的眼睛就像那里的天空一样纯洁,不带一点杂质。”我想到的却是,“你的心灵真纯洁。”而我的经验告诉我的是,我们楼下哈萨克小伙子有两次卖变质的考羊肉串给我吃,他的眼睛和别人的不同仅仅在于瞳仁的颜色。

正是幻想,让我们踏上行程;也是幻想,让我们所有的行程变成原地踏步。这时候我们需要再一次幻想,好继续昂首阔步。
据说,只有放下幻想,才能享受旅行。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还需要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