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心理学者 > 李孟潮 
 
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原文发表于《心理》月刊2007年3期
 
 

  那时候是80年代初,是喇叭裤和欧阳菲菲流行的年代。
  青红是那时候的一个18岁的女孩,高考落榜后在一所小县城技校读书。
  她是上海人。因为父亲来自上海,支援“三线建设”来到这所小城。倏忽十几年过去,他结婚、生女、变老,一颗心却魂牵梦绕着故乡。总说,“我们是上海人,我们是要回上海去的。”
  青年技工在父亲厂里工作,他爱上了青红。沉默的表达,而青红沉默的接受。
  父亲知道了此事,强力阻挠,仍然是那句话,我们是上海人,我们是要回上海去的,让青年技工和青红都死心。
  不久之后,父亲、母亲和青红终于迈上了回上海的路途。
  
  如果《青红》这部电影就是如此完成叙述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应该把这个故事归类为一个中学生写的流水账日记。
  然而,一个插曲改变了这个故事的性质。
  这个插曲起源于一个疑问——为什么父亲要回上海却迟迟没有回去呢?
  因为父亲虽然自居上海人,但是其尴尬的处境就在于,在上海人眼里,他是“乡下人”(一个令所有上海人闻之色变的词);而在小城的人民眼中,他又是“上海人”(一个令乡下人动容的身份)。所以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等待着政策松动自己能够调动工作回去,仍然具有上海人的户口和上海人的面子。
   为什么突然之间全家人就作出了回程的决定?
  这是因为青红被强奸了。被本来两情相悦的青年技工强奸了。
  为什么他要强奸青红?
  因为青红接受了父亲的思想改造,决定不再和青年技工来往。她告诉他,我是上海人,要回上海去的。而他异常愤怒,说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上海人就不能和外地人谈恋爱结婚了。
  然后强奸发生了。
  然后青红全家不再顾及户口、工作等问题,如当年犹太人逃离纳粹德国一般仓皇踏上归程。
  然后是这个青年技工被枪毙。
  
  正是纯情少女青红被强奸这个插曲改变了整个故事的意蕴,让它变成一个有关地域身份认同和性暴力的寓言。
  青红告诉青年技工那句话,我是上海人,要回上海去的。其实之前就曾经经由父亲之口吐露,但是青年技工当时面对父亲,却说不出那么一句,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上海人就不能和外地人谈恋爱结婚了?
  在这个场景中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分裂和投射认同的运作。
  在父亲的脑子中,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类,上海人和乡下人,对这两种人进行价值赋义后它们变成分别对等于上等人和下等人的。乡下人的命运就是承受上海人的蔑视、白眼、攻击、侮辱,生活于自卑与嫉妒之地狱中;而天生好命的上海人则可以安居于自恋的洋洋得意地天堂。
  其实被父亲排斥和避之唯恐不及的“乡下人”身份,恰恰便是父亲自己在“真正的上海人”面前的地位。父亲必须把自己心中的自卑、嫉妒和愤怒向外排泄,向外投射,那个小城的市民不幸成为了父亲排泄情绪、榨取自尊的对象。不幸中的不幸是那个青年技工照单全收,认同了父亲的投射。
  也就是说,青年技工其实变成了父亲的潜意识,变成了面对“真正上海人”时的那个父亲,那个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穷亲戚,体验到了这个畏畏缩缩的乡巴佬满腔的愤怒和嫉妒。
  他强奸青红平行于父亲的潜意识要强暴“上海人”这个身份认同。强奸的双方形成了一种令人困惑的暧昧不明的关系,一方面,强奸者使用了暴力迫使对方就范,这意味着仇恨;另一方面,强奸者却是用爱情升华的最高形式——做爱来表达仇恨和愤怒的。在强奸中,完全分裂的极端的爱和极端的恨相遇。就像公主和乞丐的婚姻,上海人和乡下人的结合一般吊诡。
  这种强奸-被强奸的施虐-受虐关系充斥于日常生活和历史演变中,父子、夫妻、师生、男女、同事,各种关系都逃不了主奴辩证法浓墨重彩的渲染。
  势利眼,崇洋媚外乃至对农民的歧视无非是这种心理动力的不同形式的发威而已。拨开历史的硝烟或者说扒开殖民主义身份认同的裤裆,不难发现其实各种形式的“洋奴文化”凝聚着中国文化被强奸的创伤记忆。通过对强奸征服者(洋人)的奴性认同,人们完成对创伤的征服。这种强奸辩证法中令人瞠目结舌的矛盾性就在于其以臣服完成的征服,以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成全的民族气节和忠诚大义以及其根本意义中以投降姿态进行的对帝国主义的反攻倒算。其逆风飘扬的旗帜就像一只垂死挣扎、蹒跚而行的蜜蜂出现在女精神科医师最狂野的梦中。
  这种辩证关系也构成了父亲和青年技工无意识中的惺惺相惜,父亲通过以上海人的身份通过对乡下人的拒绝,激发了乡下人对上海人的欲望,因此这种拒绝变成了一种隐含压抑的邀请,就像闷骚妇对心仪男子莫名其妙的冷冰冰和厌恶一样,就像蜷缩在寒风中潜心钻研《时间简史》的小区保安一样。而乡下人对上海人的既爱又恨的“强奸”,恰恰就是展现了父亲内心对于“上海人”这个身份认同的矛盾欲望。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其中隐含了父亲对女儿的乱伦施虐欲,但是别忘了这里的女儿青红是作为“上海女人”存在时才最终激发起欲望的爆发的。
  上海作为出现在影片中几乎无一例外是成为了欲望之鹄的。从《上海滩》到《茉莉花开》概莫能外。只能少数影片中展现出个人对“上海”的征服(强奸)话语,在我记忆中,除了《青红》以外,这一类影片还有两部,一部是把“上海”踩在脚下蹂躏的《谍中谍:3》,另一部是通过无欲则刚让“上海”无地自容的《霓虹灯下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