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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原文发表于《心理》月刊
 
 

  所有爱情故事的都具有三段式架构——
  第一,相爱,秘密的;
  第二,阻力,来自第三方的;
  第三,胜利,出人预料的。
  一个爱情故事成败关键就在于编造者是如何修饰那些后置定语的——如何秘密的爱情,将会遇到怎样巨大的阻力,爱情如何完成不可能的胜利任务?
  要不然全世界的爱情故事几句话就讲完——“他们相爱了,他们遇到了困难,他们战胜了困难。啊,多么美妙的爱情啊!”


  《泰坦尼克》如果在其故事架构的第一步——“秘密的”——这方面多下点功夫的话,它将成为更加强大的催泪弹,就像非洲萎黄草原上那来自海洋的蓝色之风和大地般辽阔的阳光追逐孩子们羚羊般的奔跑一样扣人心弦。
  对《泰坦尼克》来说,相爱的秘密性通过两个成分体现——一是通奸,一是乱伦。
  此片的通奸话语毫无新意,而且影片才开始不久就一览无余,和《花样年华》那种朦胧的多重通奸架构相比起来天差地远,甚至不如新片《好奇害死猫》中的通奸线索具有诡异和颠覆性。
  至于乱伦话语据说是通过男女主角那两张相比起来年龄悬殊的面庞暗示出来的。当然这是一位致力于把精神分析庸俗化和色情化的影评者提出来的。对此本人深表怀疑,如果这位学者看到年轻貌美七仙女洗澡时把衣服挂在河边一棵古树上,是不是也会认为这象征着父女乱伦呢?

  
  进入第二步骤时,这个故事开始显示出了它震慑人心的威力。如同灵魂诞生于钢铁天空下的空旷山谷,如同希望燃烬于齿轮飞舞的无雨星座。
  对露丝和杰克来说,第三方阻力有——
  第一,门第差别。不过这算不得稀奇。《七仙女和董永》,《美女与野兽》这才是真正凸现差别的故事——伴侣们跨越了生物界限!
  第二,露丝的丈夫。丈夫这种老掉牙的阻力象征物在现代影像话语实在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其在爱情影片中的作用往往是通过丑化自身从而烘托偷香窃玉者的伟大和可爱,就像1960年代反映敌我矛盾的影片中,总要有那么几个长相猥琐,灵魂卑劣的反面人物来反衬我方广大指战员英勇神武、光彩照人的美好形象一样。露丝的丈夫,实在是个无足轻重可是最好还是保留的道具。不过这倒是现代性的一个隐喻,“丈夫”是当代婚姻中随身携带的纸巾,只有需要藏物纳垢的时候才意识到其重要性。爱情故事中,丈夫真正成为一个扣人心弦的阻力的时候往往是因为这个丈夫是个好人也就是没有过程,如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如《廊桥遗梦》中那个惊鸿一现的丈夫。在塑造丈夫的阻力特性这方面,《泰坦尼克》实在也乏善可陈。
  这部影片真正的魅力在于它输送了第三股阻力,一股出乎人们预料又在预料之中的阻力,这就是——命运。天灾的偶然性和杰克和露丝必死的命运。
  而且这个阻力其实早在你看到电影名称的时候就知道了,这艘船必定要沉的,必定要死人的。接下来就是艰难的抉择,究竟让谁死呢?还是大家统统死光光白茫茫一片干净?
  死亡,是每对伴侣必然要面对而又不想面对的结局。东方人结婚说“白头偕老”,其实就是说,“愿你们死的时候还没离婚”,这叫做委婉;西方人结婚说“……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多么实诚——即便没有第三者,死亡也会让我们背道而驰的。
  而在爱情刚刚开始如胶似漆的时候,不期而至的死亡尤其让人肝肠寸断、同时也让初升太阳般的爱情光环显得更加美丽夺目,让人魂牵梦萦。
  真正美丽的爱情都是短命的,就像昙花,如果一开一整年就无美感可言。短暂性是美感的重要成分。所以爱情故事中总是充满了短命鬼,如《红楼梦》的美感就在于一个个如花似玉的故娘接二连三的死去,《梁祝》的美感来自小两口一起殉情。杀死主角是上乘的爱情故事的必备要素,而中乘的爱情故事则是嘎然而止,青春年少、洞房花烛之后的故事统统省略,金庸、琼瑶的爱情故事皆属此类。把两口子那点事情从年轻写到老的作者必然是糟糕的爱情故事讲述者,但是必然是值得敬畏的现实主义作家,如《结婚十年》和《激情燃烧的岁月》。
   泰坦尼克沉入海底,话语编造者也面临一个难题——如何能够遵循古老爱情故事的规律,让爱情战胜所有的阻力呢?、
  这一次爱情要面对的对手有三个,门第差别、丈夫和死神。前两个自然好办,可这第三个是完全不受人类控制的。
  《泰坦尼克》的杀手锏就在于此,最后,爱情还是战胜了死亡,而且是“出人预料的”,出人预料之处就在于——
  首先,杰克用死亡战胜了死亡。请注意,杰克不是因为天灾而死的,他是自杀而死的。人类不可能推迟死亡最终的来临,可以却可以让死神提前降临。这个世界想活活不下去的人很多,想死死不了的人却很少。杰克的自杀,为的是换来露丝生存的机会。也就是说,杰克要用他的生命来帮助露丝战胜死神。
  其次,露丝的选择也耐人寻味,她没有殉情,而是活了下去,变成了老太太。但是实际上活在露丝记忆中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杰克。就在杰克自杀的一刻,他和露丝合二为一,他可以一直寄居于露丝的记忆系统中,白头偕老,直到死亡把他们一起摧毁。这种类似于“白求恩同志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宏大壮烈抒情话语居然闪现于好莱坞大片实在也是一种意外,就像在夜色星座上偶遇一根插在大脑里的流血的鞋钉。
  对每个女人来说,再也没有一个为了拯救自己而牺牲性命的男友更加完美、更加能够满足自己的自我价值感的了。而对所有丧失了信仰和想象力的现代人来说,爱情也的确必须担负起制造战胜生命的伟大自恋幻觉的崇高任务。就像疯狂呼啸雨之歌谣的电视舒展于死人白色月光之面庞。


  我看《泰坦尼克》那年,刚刚结束那尴尬的青春期。
  一位女生问我观感如何,我说没感觉。她不解,说,多感人。我说,当然了,女的都喜欢,那电影里男的都死了,为了让女的活下来。她说,你这种态度要想找女朋友麻烦大了。我说,女人都有些变态,杰克就是爱情耶稣,不过是耶稣为大家死,他为一个女人死。女人都巴不得找这种受虐狂。人家弗洛伊德说了,这叫做恋父情结。她瞪大眼睛说,你真是个怪人。
  那年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么几句话,“阴沉的天空下,人们开始跳一种奇怪的舞蹈;黑暗的角落里,老人在无由的哭泣;美丽的大街上,堕落在少女心中愤怒繁殖。”
  青春的尸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