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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刚学精神分析的时候,只要有人对我的野蛮分析提出不同意见,我就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这是你的否认!”结果,对方越是“否认”,越让我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明白了防御机制是潜意识的功能后,我们就不会把意识层面上由信念支配的否认行为和否认这种机制混淆起来,罪犯面对警官时否认自己犯下的罪行肯定不是否认机制。否认(Denial)的定义很简单:把引起痛苦、焦虑的事件加与“否认”。也许正因为简单,才容易被误用。所以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否认”的事件只能是外在事件,外界现实。有人说“我不焦虑!”,只是一种否认行为,这种行为如发生在交流中,他否认的别人对他内心的判断,也许他真的不焦虑,而是别人胡说。如果我们有肯定的证据他是焦虑的,这句话也许是有防御机制的意义,但也不是否认机制,而是压抑(repression)。

  否认的时候,自我把某些外界现实认作是不存在的,如“掩耳盗铃”、“鸵鸟政策”就有点否认的意思。否认是一种儿童式的防御方式,他与儿童的知觉发展有关,五岁之前的孩子应用否认机制是正常的,在儿童的一段时期中,知觉系统并没有完全的发展,感觉刺激是未分化的、不精细的,这是人类精神的适应性保护功能,不精细的、不确切的感觉更容易被歪曲或否认,以适应个体的愿望的满足。随着知觉系统的成熟,自我功能的增强,对外界的知觉日趋精细和确切,否认的功能会逐渐退化。谈到这里,就涉及到几个相关概念和理论:

  1.否认机制的出现和大脑的发育是密切相关的,精神分析的生物学倾向在这里又显露出来。成人在患有脑部疾病时,容易出现否认。如有学者举例:有一个重度肺部感染的患者,出现了一些早期谵妄的症状,他长期卧床,只要一闭眼,就会觉得自己在大街上昂首阔步溜达,这种幻觉体现了他对自己长期卧床、不能行动的现实的否认,这种否认是为了满足一个愿望:我没病,很健康,能自由行动。这种愿望还有早期形式:生病给病人一种阉割感,“昂首”象征着“挺然翘然”、功能完好的阴茎,阉割焦虑在否认的防御机制作用下土崩瓦解。

  2.于此,可以看出,在成人的梦中和幻想中,是可见到否认的。梦是愿望的满足,防御机制同样是要满足愿望的,对否认、歪曲等来说,这种愿望更多是童年的欲望,而不是现实的希望。所以,成人在生活中出现否认的机制是特别不适应的,容易判定为“精神病性”的症状。

  3.正如我们研究其它机制时发现的一样,否认和歪曲似乎是如影随形,而实际上,否认和其他许多机制一起构成了一个光谱带,下文将详细介绍。

  这三点并不是各自为营的,但首先,让我们回到知觉功能与否认的关系上。感觉刺激有两个功能:1它扰动自我,自我要对感觉刺激整合,可以和前意识中的记忆图式印证,于是,前意识内容意识化。无法完全印合的部分,就可能进行歪曲。完全无法印合的刺激,就可以否认。2除否认外,那些完全无法印合的刺激可使自我尊重现实,从而以大众的觉知方法来整合这些刺激。但否认并不是被动的受知觉功能的支配,知觉障碍的人,可能会更多的使用否认,因为,对一种可引起焦虑的刺激,我们的力比多贯注可能会退缩,另外,如果一种刺激和我们的核心愿望无关的话,这种刺激所得到的力比多贯注也是很可怜的。对感觉刺激如此,对应激事件更是如此,有些重大的应激事件,如地震、重大躯体疾病、死亡时,可能出现否认,而有些事件虽然没有现实的危险,但其象征意义可以引发焦虑,也会被否认。比如说,移情的产生,就和否认有关。Nunberg有个病例,一位青年妇女,丧父之后去做治疗,做在躺椅上的时候,只要她睁着眼睛,就无法理解治疗师的话,只要闭上眼,就觉得治疗师的声音像鬼的声音,特别像她死去的父亲的声音,这时,她就能理解治疗师的话了。这种类幻觉的幻想包含了两种防御,为了防御痛苦的现实,她需要退行,为了退行的愿望得到满足,她首先要否认她在做治疗这个事实,这是通过闭上眼睛,排除视觉映像来达到的。这个病例还涉及到移情的问题,要产生移情,咨客必须先否认治疗师的一些现实特质,而治疗师坐在咨客身后,避免与咨客发生现实关系,就可以促进移情的发生。客体关系学派的理论和否认也有关系,咨客是只能与部分客体发生关系的人,这就意味着,作为整体客体的人的某些部分,会被否认或歪曲。这里又涉及到另一条防御机制——理想化,只有否认某些不理想部分,理想化才可能出现,好客体和坏客体的产生与否认息息相关。

  当使用否认遭到质对时,人又可能出现合理化,或被动攻击等,统一体学说这时就有用了,从否认、歪曲等,到投射,被动攻击等,再到理智化,置换等,一直到利他,升华等,组成了一个统一体,它体现了防御机制的发展,也和人的心理发展对应。(最近又发现,这个学说范轮特早就提出了,又让我后悔自己晚生几十年。)而且,这种学说维护了弗洛伊德的说法:防御机制是彼此离散的。George E. Vaillant写过篇文章叫《 The Historical Origins and Future Potential of Sigmund Freud's Concept of the Mechanisms of Defence. 》(见:1992,Int. R. Psycho-Anal., 19:35-50 )详细介绍了否认这种机制的源流,值得一看。

  婴儿心理学的研究对否认机制与知觉的关系有些启发,3个月半的婴儿有明显的立体觉,能形成完整稳定“母亲”形象,十个月的婴儿已具有成人水平的颜色感知能力,出生三天的婴儿就可以表现出对母亲声音的偏爱。这样追查下去,让人怀疑否认机制是不是在胎儿那里就有了。支持否认存在的依据也很充足,公认的是幼儿的“中心化”(centration)现象。

  带上精神分析的眼镜,我们可以毫不费力的说,对成人来说,否认是一种精神病性的防御机制,它肯定是病态的。否认机制的提出有一个的前提,主、客观的两分,西方哲学的传承塑造了西方人世界观,他们认为,人的精神和外在世界是不同的两个范畴,天、人是相分的。从柏拉图开始这种思想就露出苗头,迪卡尔则是集大成者,弗洛伊德自然是不用说了。但到了东方,问题就变化了。佛教的教义就是否定外在世界的客观性的,所谓世界,无非五蕴——色、受、想、行、识。也许,色蕴就已经包括了西方所说的“外在事实”,佛教中有一派是否认这些东西的独立存在的,《心经》就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主、客观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组成了一种因缘关系,“识缘名色,名色缘识”,“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按佛教的观念,自我也好,潜意识也好,都是无明的产物,更不用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客体关系等了。所以把潜意识的情结意识化,丰富自我功能等做法,就更加让人叹息了。这是对执著妄想的进一步的执著妄想,《大乘义章》说的清楚:“凡夫迷实之心,起诸法相,执相施名,依名取相,所取不实,故曰妄想”。如果把“妄想”定义为一种精神病性的现象的话,“起诸法相,执相施名,依名取相,所取不实”就是其防御机制的发展变化。在佛教徒的眼中,使用否认、歪曲机制的人,是有些缘法造化的,使用合理化、隔离、分裂的,是机缘未熟,使用升华、压制的,就真是有“迷实之心”的凡夫了。佛教精神病学和我们熟知的精神病学大相径庭,当然,有一点相似,利他是健康的。道家就更过火了,他们甚至不认为利他是什么好东西,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子甚至公然主张人退化到婴儿的状态,问:“专气至柔,能婴儿乎?”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儒家的人也不会认为否认客观世界的真实性就是病态的,陆象山就说:“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释迦牟尼、龙树、陆象山、王阳明、庄子、老子要是聚在今天,成立个专业委员会,以他们的理想人格制订一套诊断标准的话,精神病院就要翻天,“黑手高悬霸王鞭”,“敢叫日月换新天”(毛泽东《到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