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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笑说江湖
 ——查找令狐冲
 李孟潮
 
 
 
目的:把令狐冲说成草履虫。方法:把精神分析、行为主义、结构主义、佛学、易经等理论,经由作者的自由联想(实际上是胡思乱想),混到一起。结果:令狐冲没被说成草履虫,最多就是哺乳动物的水平。结论:1长篇太复杂,下次换个短篇;2一个人胡搅蛮缠没意思,要约几个朋友才好玩。3儒道平衡这种提法实在是有趣!
 
春风秋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笑傲江湖》的结尾——“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金庸在《后记》中写道:“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金庸还说:“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是这样吗?
鲁迅对陶潜的看法有些不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言:“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不但陶潜,包括和《笑傲江湖曲》很有些渊源的嵇康在内的“竹林七贤”都不是真隐士,只不过报效无门。令狐冲也是这样吗?
许多人对令狐冲的评价是:潇洒、痴情、不重名利、重感情等等。南泉普愿派赵州参堪山下庵主后,对赵州的反馈来的信息的评价是:“我从来疑着这汉。”(《五灯会元卷第三》中华书局,1984,p138)——我从来疑着这令狐冲!
令狐冲懂爱?——令狐冲对爱情的态度向来暧昧不明,对岳灵珊,他从来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对任盈盈,确是一见对方是小姑娘,就上去又亲又啃。(见第八章——[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马上便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甚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第十七章——[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令狐冲应该是生活在明朝,因为依据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的人物顺序,《笑傲江湖》中武当派已经传承到冲虚道长,而武当派创始人是张三丰,《倚天屠龙记》的时代背景是元末,故《笑傲江湖》的时代背景肯定在元朝之后,而《碧血剑》中提到,华山派只剩下神剑仙猿穆人清等几人,不可能是在华山派气宗和剑宗相争之前,而书中的日月神教的仪轨和组织设置都颇似明教,“日月”又是“明”字的拆形,故日月神教应该是明教中没有归顺朱元璋的残部。确实的证据来自于《鹿鼎记》第23回——(澄观……但见那女郎拳脚越来越乱,心想:“古人说道,武功到于绝旨,那便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说前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又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当世无敌,难道……难道……”。)前朝自然指明朝,可以确认令狐冲是明朝人,《碧血剑》的时代背景是明末,故令狐冲应该是明朝中叶的人氏。明朝,是一个律法森严的社会,其间出台的《大明律》,共7篇,30卷,律文460条,为中国律法的典范,《大明律》之条目简于唐律,精神严于宋律。在意识形态上,明初,理学家刘基、宋濂等与明太祖朱元璋谈经论道,以孔孟之书为经典,以程朱注解为规矩。其后,解缙等人对明成祖朱棣的讲筵、入对,更是不离理学大义。朱棣还下令,以程朱为标准,汇经传、集注,编成《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诏颁天下,作为治国齐家的统一法理和准则。程朱理学取得独尊地位。至明中叶,王守仁发挥南宋 理学大家陆九渊的学说,提出建立心学体系。王守仁心学的主要论题有三:一曰心即理;二 曰知行合一;三曰致良知。王守仁的学说在明中叶至明末得到广泛传播,风行逾百年。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无论从那个方面来说,令狐冲的行为都令人费解,如果真是一个不羁的男子汉,对爱情怎么也看不出一丝的拿得起放得下的作风。如果真是一个侠士,就应该讲究仁义,他带着黑道上的朋友去少林寺打官司,把自己和任盈盈的没有关系的关系闹得天下皆知。这再道义上,等于强奸了任盈盈的名声,相当于土豪劣绅强霸民女。其后,他一见到岳灵珊好像就把任盈盈抛到脑后——在嵩山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时,他看到小师妹哭泣,又猜想了一番别人的夫妻关系,于是又去做了本该其他人丈夫做的事,而这时,任盈盈正在会中,他是知道的。(第33章:令狐冲便即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见。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 )知道岳灵珊死后,他还要说——实在残忍!(第 36章: 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这等于对任盈盈说:“你只是替身!”,实在太不尊重妇女了!这相当于暴发户找了别人的老婆做情妇,被结发之妻捉奸在床时说:“Darling , 我控制不住,原谅我吧!”
令狐冲淡泊名利?——对爱情的摇摆不定时期人格特质的一种表现,这还体现在其他方面。要说令狐冲不好利的话,也许是有可能的。但令狐冲绝对是追求名分,追求权力的一面。他死乞百赖的要回到华山门下不说,扮演了朝廷的一个小官居然也恋恋不舍。(第23章: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有时,还耍够威风。(第24章:令狐冲道:“本将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忙道:“这是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仪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
名利也好,钱也好,武功也好,都是同一个符号——权力!令狐冲对武功的追求路人皆知,好像他的一大冤案,《辟邪剑谱》,也有疑点!第七章林氏夫妇就托了遗言,(第七章: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终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甚么‘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甚么人了,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事实证明,林震南没有小人之心,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认为令狐冲会“觊觎你林家的剑谱”的那个“小人”是谁呢?后面见到林平之就该告诉人家,(第七章: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伕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日渐痊愈。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令狐冲居然没有时间告诉林平之那一句话!直到第11章,他其言也善,要死之前,有时间了(第11章: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间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别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而且,这时候屋子里有很多人,这一次,他又没听师傅的话——““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
人有潜意识,有时不得已,这是可怜的。令狐冲要是个真人,其命运也令人同情。可现在令狐冲成了符号,许多人硬要把他炒作成“侠之大者”、理想人格,这就可笑了。炒作的这批人,有些还懂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这就可恨了。不明事的被蒙在鼓里,还像模像样的想做当代令狐冲,这就可悲了!
令狐冲肯定有放荡不羁、笑傲江湖的一面。那时大家熟识的一面。但令狐冲还有另一面,这便值得查考。
正如一个梦就泄露了一人一生的秘密,一个人的人格也隐藏着无穷的信息。令狐冲是金庸塑造的最后一个大侠(其后的作品为《鹿鼎记》和《越女剑》),他的人格综合了以前的主人公的特质,并体现出一种混乱和整合的平衡趋势。
要讨论人格,当然要回到人格的底蕴去看,即为心理之发生。人之初无非一个受精卵,此细胞特性有二:一者对刺激产生反应,此乃人出生之后对符号反应的生物学基础;一者逐渐膨胀转大,直至分化为两个几近一致的新细胞,如此循环往复,则囊胚形成,出生成人,直至老年,细胞又渐调亡。以后者来看,是有两种力量在推动生命发生及死亡,弗洛伊德即称之为生本能及死本能。然弗洛伊德还留下话头:“我们认为在心理中——不管在自我还是在本我中——好像存在着一个可转换的能量,这能量本身是中性的,他能被加在一个在性质上有区别的性冲动或破坏冲动上,增加它的整个精力贯注。”(《自我与本我》,第四章)即可以这样来看,生本能和死本能的合力为一种中性能量,这里中性的意义是指它同时具有生、死本能的特点,而不是两者在数量上的对等。但这种提法有画蛇添足之嫌,分开考察就行了,和起来干什么?但另一种提法就不同,如把生、死对立起来分别观视,自不免得出二元论的结果。然生死本为一自然过程两面,无生何谓死,无死何言生,生命之发展,必有新陈之代谢,此本自然活泼。此自然活泼、不入人类两分概念之根本之力即为中道动力。然中道动力非天外飞仙,其产生之所即为其变改之处,它是矛盾事物间产生的一种位差能量,这种能量推动矛盾体系在“不平衡——平衡”之间循环的且是变异的运动。就是说,如果要问中道动力从什么地方来的话,首先就要考察这问题的提出,此问题本身就蕴含着逻辑假设,即直线因果论。然而,中道动力产生于循环系统中,又改变这循环系统的性质,如果一定要找出它的来源,只能说它来源于上一个循环系统。实际上,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中,要寻找始动力的话,只可能找出一个先天地而生的上帝或第一推动,所有的“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必须嘎然而止。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弗洛伊德说:要有力比多,就有力比多,道理是一样的。观察起来,中道动力有两种倾向为人们所知:一则衍生,一则湮灭。生灭激荡,则不平衡,这不平衡偏又是中道动力的源流,这层叠之动力又使两种亚动力象在更高的水平上趋于平衡,在其趋于平衡的过程中,又有新的中道动力叠加,直到最后循环系统中双方或则灭亡,或者转化为新的循环。故平衡、失衡皆为暂时现象。
人的苦乐之情在胚胎之中便初具规模,外界刺激有两种,一种有利于衍生,一种有利于湮灭。人之趋避、哭笑,皆自然的符号反应,无谓苦和乐,苦乐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符号。先天只有反应或称情绪,没有情感,情感是一种符号化过程的产物。所以,趋向的行为及反应被成人定义为乐,乐之极端为欣快;逃避的行为即此时的生化反应定义为苦,苦之极端为淡漠。
人的烦恼即在于一方面长成之后,不知苦乐皆是自然活泼的反应,老想把苦的感触消灭,岂不知此乃自然保护机制。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中道动力的产生和发展仰赖与机体内部的矛盾和机体与外界之间的矛盾,中道动力源源不断,推动矛盾系统进行循环运动。而人的精神要消除刺激留下的反应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又有许多新刺激到来。而人的心理总要固执的去处理过去的遗迹,而避免新刺激的涌入,这避免的过程产生的反映即是苦的情感谱,焦虑、痛苦、抑郁、忧愁、愤懑等。但必须看到,避免一种东西,就意味着趋向另一种东西,这必然也产生乐之情感谱,由这一点,可见人类之情感的矛盾统一性,也可见人追求情感之满足或幸福是何等虚妄的行为。
胎儿在子宫中时,苦乐矛盾统一的情感基调就已形成,在出生前,宫腔的激荡更强化了的苦的一面。出生之后,脐带的翦断是第一个创痛,此时体验的情感是以后发展的基础。Klein认为孩子的问题出在共生期,但共生状态岂不是在胎儿时就有了,胎儿无法分辨出自己与脐带、子宫、羊水的区别,再说,孩子吃奶时,不时还要与父亲、亲戚接触,Klein为了自圆其说,把这些人都忽略了。而阉割焦虑,可以改称断脐焦虑更恰当些。然而,人之困扰的根底不在乎人,而在乎细胞,在乎无机物,在乎自然之造化,在中道动力,这种自然状态本不是与人做对,但人发明了语言,把这种浑然一体状态分割开,当然有了苦乐。所以,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运用符号对中道动力的解释。这一套解释体系是成人情感的来源,而生物的反应被称作情绪,这一套话语也使意识和潜意识分化的始作俑者。
中道动力的两种倾向在人类社会中体现出群居本能和独处本能。这是后话,现在回到令狐冲去看,就对他的问题有些理解了。
令狐冲从小被父母抛弃,第24章说:“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可知他比岳灵珊大十岁左右,第5章——[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进入华山派是大概是十三四岁,书中说道岳灵珊出场时大概十七八岁,那么令狐冲该有二十七八了,即便在今天,这也符合超大龄未婚青年的标准。在明朝,这么大的人不结婚,绝对有问题。草履虫要回避不利的刺激,令狐冲要回避他早该结婚这一事实。
一个孤儿不可能在大户人家长大,令狐冲幼年的生存处境应该是江湖上的流浪生涯,要不然岳不群也无法收留他。令狐冲早年接触到的人多是流氓、叫花子、杂耍艺人、屠夫等,这是一种道式语境,这种语境对中道动力的解释是这样的,衍生象的被符号化成自恋,把个人欲望的满足摆在首位,讲究报复,崇仰个人的力量,米兰·昆德拉在《Identity》中把道式语境对中道动力衍生像被结构化成自恋的过程有绝妙的描述——“一个胎儿的自我口交会使全世界的祖母,甚至那些最尖刻,最假正经的祖母们动心。因为这是小宝宝,是所有的多数们最强有力,最广义,最广大的公分母。”……“一个胎儿有性生活,想想看!他还没有任何意识,任何个性,没有对事情的任何看法,但是他已经感到有性的冲动,而且可能有快乐。我们的性先于我们对自己的意识。我们的自我还没有存在,但我们的欲望却已经存在了。想到这个想法使我们所有的同事都激动起来!在那个自淫的胎儿面前,他们的眼里充满泪水。”然后她接着说:“你能想象吗,甚至在,可以说是神圣的,你的母亲的肚子里,你都没有躲得开。人家给你摄影,侦探你,能的解释就变成了一旦自我欲望不能满足,就去死吧。道式语境要与主流文化并轨,就必须有看你在那里自淫。你的可怜的胎儿的自淫。你活着就不可能躲得开,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是你在出生之前就已经逃不掉了。就像你死后也无法逃掉一样……只有焚烧炉的火能使我们逃脱它们。这是惟一的绝对的死。我不要任何别的死。我要一个绝对的死。”对衍生象结构时,湮灭象也被结构,死也是一种个人化的符号,我死我的死,只要欲望一得不到满足,各种死的形式就来了,而这种形式又指向衍生象符号化后制造出的欲望(NEED)满足。(第14章——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有关符号化制造欲望的理论可参见拉康的理论。道式语境有一套类似主流文化(儒式语境)的结构机制,在人际关系上,他塑造的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模式,在伦理上,它强调人与人本能上的相似,他认为教育是无聊的,认为人应该与自然的方式追求欲望的满足。这些话语进入人的精神,形成一个个的指令,指令的形成过程是无意识的,它是一种符号化的欲望,是认知和情感的集合从。是人的意识层面的认知系统的发源地。指令的形成是因为中道动力的湮灭倾向,由于先在刺激的影响没有消除,后来刺激便不能完全被反映,于是,后来刺激的大多数特性被躲避,则有少数特性被叠加于现在刺激上,躲避时产生的情绪,叠加后的印象一起形成指令的母题,成为核心指令。叠加后的印象也可成为认知图式。这种形成过程和弗洛伊德所说的凝缩作用有相似之处。道式指令有齐物、顺其自然、弃知绝学等等。指令类似于BECK说的核心思维。但人生要与人交流,要在意识面上思考。于是,潜意识层面的核心指令发散成前意识和意识面镜像指令,镜像指令是一条条的陈述。核心指令和镜像指令两者关系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江中、河中、湖中、脸盆中的月亮的关系一样,相似又各个不同。
令狐冲的道式核心指令有”唯我”一条,在一定条件下,他的镜像指令就要表现,一开始是和风清杨的对话(第十章: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还表现在他能说话,只是追求话语权力,他求剑,(第10章: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道式语境和儒式语境的关系:
中道动力 符号 阴蒂(道式语境)     权力 阴茎(儒式语境)   符号化 中道动力。剑和武功都是权力的能指。
进入青春期后,令狐冲加入了华山派,华山派是形成了一种儒式语境,它有明确的和儒家文化的伦理观相似的门规,(第七章: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华山派的人际关系也是同于“三纲”,华山的儒式语境强化了令狐冲自我中的儒体系,形成一些儒式核心指令,如“孝”、“仁义”、“格物致知”等等。由于令狐冲是到青春期才进入儒家文化的主流文化中,这时候他自我中的道式核心指令经中道动力的叠加作用已经成为人格中的重要成分。儒式核心指令必须处于一个恰当的位置,不至于和道式指令发生过多的冲突。儒式语境对衍生象的解释就是利他,必须变化为群居本能,死也是一种集体符号,必须具有集体意义。
而华山派身处武林,这种语境中又有道式语境的成分。这样,令狐冲的人格有一种矛盾冲突的特性。这是一种儒道冲突的人格境界。
人之初精神是混沌一块,无所谓意识和潜意识,但人生下来之后,由于外界的熏染,及文明创造的需要,就必然有所注意,有所忽略。注意的产生是符号化的结果,又抚育者完成之一过程。了解索绪尔的人都知道,语言的本性在于差异,一个词要有所不同方有意义。这套机制内化后,即注意的产生。这样,注意之处和忽略之处就初分两块,即意识和下意识,而社会规则内化后,又有了压制机制,被压制的那一块,就为潜意识。比如说,人之混沌一块的精神是地球,注意为太阳,太阳和地球之间的引力与地球的自转力的合力为中道动力,随着地球的转动,被太阳找到的地方就为意识,其他部分为下意识,可见这两者是互相转化的,如果地球上有人建了房屋,避免阳光的进入,不管地球怎么转,屋子里还是没阳光,这被房屋遮蔽的一块即为弗洛伊德所说潜意识。
现在再来看令狐冲的爱情观,令狐冲的中道动力的衍生象指向了岳灵珊,但实际上岳灵珊只是替身。婴儿出生之后,最早接触的给其生存之基本的东西是空气,激起最早的反映是爱这种情感的来源,而这种情感又是欣快感的变形,欣快感产生于胎儿于子宫复合体(宫腔、羊水、脐带)的刺激-反映模式,之后,幼年养育者不断的强化这种反映图式,当禁忌和良心内化后,中道动力的衍生象又开始转移,所以,令狐冲一致在追求的、深爱的东西是子宫复合体、是空气。逐渐到岳夫人、岳灵珊,而这些人都不是他想要的,他的精神系统一直不能代谢最初的反映,这就是精神系统的固执作用。固执作用的发生一是神经系统的先天特性,一是符号系统的互动。类似佛教的慈悲,才能给令狐冲少许的满足。(第五章: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令狐冲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通过音乐的空筐效应,可以得到暂时的满足。(第13章: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是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但就在中道动力的衍生象开始被符号化时,其湮灭象也被符号化,形成潜话语,各意象也被构生及破裂,令狐冲的精神把女人构成了爱的内在客体,同时把男人构成了恨的客体,岳不群当然是第一个受害者。所以,令狐冲一直在做的事就是把岳不群从肉体到心理彻底的破坏。
这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起源。这以后,道德禁忌使他不能成愿,于是,他把岳不群和一套主流文化合而为一,这其中的机制是凝缩、转移、隔离、反向形成。所以,只要他一意识面有儒式镜像指令,潜意识的道式核心指令就开始示范中道动力的湮灭象,(第八章: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甚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边。)。而他所谓的潇洒,只是一种意识层面的道式镜像指令下的伪装行为,(第八章: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擦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的生活从青春期开始一分为二,和大多数中国人不同的是,他经历的语境式道式为主到儒式为主,两者构成了一种双向语境,既可以使人出现分裂样的冲突,又可以使人的人格出现整合。这就看对中道动力的意识化程度,此形成了中道机制。令狐冲对此一无所知,虽然学独孤九剑时,他已经接触到中道机制。所以他的固执作用总是使他被判断为异类,他就是武林中的蝙蝠。人格的冲突性表现为在意识中多个冲突的镜像指令交替出现(第30章:令狐冲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若如此?左冷禅要消灭崆峒、昆仑,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令狐冲的中道机制也不是一点都没有,要不然,他早自杀了,丧失儒式语境的身份后,儒式核心指令没有了母基,道式指令就出来了(第18章: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林语堂说:中国人成功时式儒家,失败时是道家。令狐冲是个中国人!
所以,他根本就不爱任盈盈,爱的是任盈盈给他带来的身份和话语权力。另一方面,他的儒式核心指令也还在发挥作用,大家岳不群早就看出了(第28章: 岳不群道:“不,他对那妖女感激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珊儿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感激,是“报”、是“义”。任盈盈对令狐冲来说,是岳夫人,更是岳不群,令狐冲对岳不群也有类似的感情,(第26章: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为长者讳,儒者的做法。
总之,令狐冲的生活不是他自己的生活,而是他的文化传承者的生活,令狐冲不但不自由,而且是过着囚犯的生涯。主宰他生活的是中道动力、核心指令和固执作用。意识到自己和花草树木、猫狗猪鸡差不多,他会过得稍快乐一些。他的潜意识和岳不群、田伯光、左冷禅一模一样,而和岳不群这样利欲境的人比起来,他的中道机制要弱的多。
现在,我们可以跳出令狐冲这个符号来看《笑傲江湖》这个话语集成体。《笑傲江湖》中,仁者智者,君子小人,有招无招,构成一对对的矛盾,令狐冲只是照相机,反映这些矛盾罢了,令狐冲是没有身份,不存在的存在,是零符号,是自己不在场的他者。《笑傲江湖》是带着喜悦面具的最大的悲剧。
 
金庸的好几本小说中,都有一两个代表超越境界的人物,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阿凡提和古墓中的《庄子》研究者,《神雕侠侣》中的周伯通,《碧血剑》中的穆人清,张三丰(《倚天屠龙记》)、王重阳(《射雕英雄传》)只算半个,而《天龙八部》中的灰衣僧人是一个顶峰,但还是“看山不是山”,有体无用,之后经过几个转折,到《鹿鼎记》,终于没有超越性人物了,只用自然活泼的韦小宝,这是一个接近超越的自我,但还不是大机大用。
有些人是永远都要看山看水的,或闭上眼睛心里想山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