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心理学者 > 李孟潮 
 
李孟潮 武汉中德心理医院

 
 
爱是一件简单的事
李孟潮
 
 
 
作者:决定写一个简单的故事。
我:?
作者:因为那些曲折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泰坦尼克》、《廊桥遗梦》、《一声叹息》……我突然发觉,故事像一张张大网,覆盖在生活的上面。我的生活中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等待伟大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壮观的故事出现。
我:对对,要写个故事。写个题材大的,有历史感的,最差也要是《百年孤独》中国版的。就照着《白鹿原》、二月河、阿来他们的路子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生死存亡,颠沛流离,风云际会,加点意识流、魔幻想死,啊,说错了,魔幻现实。搞不好还可以改变成《大宅门》续集,一换时代背景就行,名字就叫《大铁门》。
作者:不,是个平淡的故事。人们只能通过网眼的空隙看到一块块裸露的生活的肌肤。作品本身就是一张由言词构成的网(生活就是一个穿着满是破洞的鱼网的裸体动物。
我:平淡?知道了,池莉的路子,小市民的故事。好好,有销量。要有爱情,有冲突,有第三者,有中国人能忍受的暴力,如迷奸,卖身求荣,争风吃醋,一失足也无怨无悔。别忘了结尾一定要是美中不足的大圆满。
作者:一个简单、平淡的故事·因为每天我面对的电视、电影的情景都是无比强烈,无比美丽,无比痛苦。作品是一张网,覆盖在生活的上面*我只能坐在屏幕前观看,电视、电影、报刊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让我惊讶,这是生活?一连串惊险、暴力、美色、感动、绚烂。
我:明白,明白,你要搞现代、后现代、后后现代、新后现代那一套,格非、马原、韩少功他们那一套。先锋啊,不过能成名就行。你要先写一个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故事,然后把所有的形容词删去,再把所有的段落随便到处乱扔。最好的办法是写好后,把稿纸抛向空中,尘埃落定后,闭着眼睛把他们捡起来,在桌子上磕一下,成了。千万不能让人看懂了,写的时候找几本翻译的特别差的外国的诗歌、哲学的书在手边,每隔五分钟,就随便翻开一页,找一句你看不懂的抄到稿纸上。
作者:你说的这些人我都不知道。
我:没关系,我也没看过他们的东西。丁伯慧你知道吧?
作者:不?
我:他都不知道!那雷正则、施琪嘉、张春燕、吴和鸣、冯娟、李小龙、盛晓春、吴志雄、童俊、曾奇峰这些人你总该听说过吧?
作者:没有。
我:你还作家呢,怎么搞的?当作家首先得拜老爷子,请编辑吃饭、肝胆相照、同仇敌忾、同床共妻,不,又说错了,同舟共济、肝脑涂地、肠穿肚裂、横尸街头。要不是看你可能成为我的小姨妹或小舅子,我真要……那个,那个,我也不知道我要哪个了?我看你没戏了,早生几年,还可以走走金庸、王朔的路子。
作者:我是作者,不是作家。生活是一个简单、平淡的故事&作者是一个穿着满是破洞的鱼网的裸体动物。我怎么可能即有可能成你小姨妹,又有可能成你小舅子?我是独生子。
我:作家是有性别的,有主义的,男权或女权。作者没有,它不能用简单的性别来划分。我是作品里的字,也没有性别。所以,我们都不是人,正因为我们不是人,就可以是人类社会中的任何一种人,我们的关系就可以是任何一种关系。
 
他对自己说,我是一张网@然后,就有了这个故事。
 
 
作者构思——类型:爱情故事。时间:2001年1月3日——2001年6月27日。地点:彭城。人物:毛丁,男,22岁,未婚,足球队员;黄娟,女,19岁,卫校学生。情节:两个人相爱,然后分手。主题思想:无。
这实在是一个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故事,我奉劝各位读者要是没有时间的话,还是不要看下去。
作者就写了,他是这样写的——
很多人都有爱好,黄娟喜欢看,就是说,她喜欢一个人静静观察,喜欢坐在窗前,看人们吵架,看汽车相撞,看小贩兜售商品,看情侣闭目接吻,看老人挖鼻孔,流氓戏少女,小偷偷东西,看马路上的人和自行车走来走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同学聚会,她在看,舞厅里,她在看,吃饭时,看,上厕所,看。她注视着一切的发生,不错过一点蛛丝马迹,她目光炯炯地成为了一个旁观者,皱纹、眼屎、手指的颤动、没有拉好的裤链、刚刚挂上嘴角又立即抑制住的微笑,都落在她的眼里。她也爱看电视,轻轻一按遥控器,一个视界就展现在眼前,而只要动一下指尖,所有的影像就消失,带之以另外一幕截然不同的情景或者是黑黑的屏幕。但她也有不喜欢电视的时候,因为镜头往往代替了她的眼睛,她时常想走到主角的背后去观察,而这是电视满足不了的。她总是记不住电视剧的剧情,因为她只在看,而没有兴趣去记忆。黄娟的爱好谁也不知道,这是她的秘密,她与众不同的秘密。所以她有很多的朋友,大家看到她总是那么专注地听自己的唠叨,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以为自己的高谈阔论很受欢迎,要是他们知道黄娟只是在观察自己,就像游客观察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准会浑身不自在。看,这种行为让黄娟获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就像空旷的剧场里只有一个人在看表演一样,就像东非草原上的动物学家,隐藏在暗处,观察着动物的嬉戏、进食、追逐、休憩、残杀。
然后,女主人公就该和男主人公见面了,我们已经知道,男主人公是个足球队员。本来作者准备安排他们俩的一次邂逅。如一个球滚到黄娟的脚边,然后毛丁来捡球,黄娟也急着捡球,两个人的手或头就碰到了一起,然后又撤开,黄娟羞涩的一笑,毛丁也连忙很绅士地道歉,甚至还潇洒地甩一甩头,黝黑的脸庞、汗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或者,毛丁笨笨的、结结巴巴的解释,黄娟爽朗的笑了,还开了几句玩笑等等。再或者,球打到了黄娟的身上,两人争执不下,然后又在其他场合邂逅,或者,有个人同时认识他们,或者,毛丁一见钟情,想方设法地追求黄娟。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作者说了,它要写个平淡的故事。这里面没有偶然、没有邂逅、没有一见钟情。
作者是这样写的:
黄娟是彭城第一卫校的女学生,她根本不可能考取大学,因为考试的时候她太专注于观察别人的举动了,以至于无法做完试卷。黄娟的朋友有几个人时常出入社交场所,这就是说,他们经常和一些成年人交往,如上夜总会、进出宾馆等等。而且,每个人都有几个已经工作的、有一点钱的男朋友。这在学生中并不少见,八十年代,女学生有社会上的男朋友实在是大逆不道,九十年代,女学生没有一个社会上的男朋友实在是很奇怪,二十一世纪的10年代,女学生只有一个社会上的男朋友实在是太变态,黄娟的一个朋友这么说。黄娟的朋友就带她去开眼界,他们就去参加一个PARTY。电影、借书、喝酒都是恋爱的前奏。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许多男男女女就抱在了一起,黄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视界,就聚精会神地看。这时,有个没找到伴的男人就来和她调情,当那个男人的嘴凑过来的时候,黄娟不高兴了,因为他的脸挡住了自己的视线,黄娟就叫,你烦不烦,一边去?声音太大,其他人也被惊动了,她的朋友连忙道歉,把她拉走了。她频频回头时,朋友还以为她不甘心,要找那个男人的麻烦,其实她是不甘心自己的观察就此结束。
第二天,几个经验老道的朋友就给她上了女权主义的一课,诸如男人是畜生,畜生就是给你玩的,中国女人被男人玩了几千年,现在是我们为历史上的姐妹们报仇的时候了等等,总之,女人玩弄男人轻则是替天行道的起义,重则是反封建反压迫的革命。这一套革命理论黄娟不感兴趣,姐妹们就拿出糖衣炮弹,如女人和男人做爱是人间最美妙的事情,采阳补阴有助美容,武则天就是最好的例子,男人在床上的举动是如何有趣和可笑等等。这倒让黄娟眼前一亮,一个床上的男人,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象,也不可能透过窗户和电视看到。
后来,女友又带她出去,因为那天的PARTY上朋友结识了一个人,朋友希望抓住这个人。这个人是一只时常在甲B和甲A之间徘徊的足球队的队员。
“球员的钱最该宰!他们自己玩得高兴不说,还要其他人给他们钱。几个臭男人抢一个皮胆子,这种活动对社会有什么贡献,他们凭什么要有那么多钱?这就相当于大姑娘闲着没事绣花,被别人瞅见了,就找别人要钱,天下有这种道理吗?”黄娟的朋友这么说。
这样的约会没几次,球员就着急了,因为这两个姑娘都不好上手,一个太奸滑,一个不知是太傻还是太深沉,而且,她们总在一起,消耗太大。球员算了一下:认识不到一个月,自己就用了9642.20元,得到的回报只是摸了那个奸滑的姑娘几下,这笔生意亏了!他决定找一个帮手,一来承担一下经济,二来也可以分化敌人。
他的帮手当然就是男主人公毛丁,这是预料之中的,因为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如果你居然还能读到这里,说明你真是闲得无聊。
毛丁是球队里的后卫,那是一个不显眼但又少不了的位置,相当于公司里的经理助理,军队里的工兵,或者是刚升官发财的中年人的老婆。
毛丁喜欢吃,人人都知道他这个爱好,球队每到一个地方踢球,他总能头头是道地说出一大堆当地好吃的东西,引得大家口水直流。什么上八珍、中八珍、下八珍、山八珍、 海八珍、草八珍、禽八珍。什么到广东要吃脆皮烤乳狸、龙虎斗、烩蛇羹、东江盐焗鸡和猴脑汤,粤菜讲究鲜、嫩、爽、滑、生、 脆、鲜、淡。四川要吃宫保鸡丁、毛肚火锅、怪味鸡块、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别小看这些家常菜,川菜色、香、味、形皆嘉,且味多味广味重,有“七味 ”——甜、酸、麻、辣、苦、香、咸,“八滋”——干烧、酸、辣、鱼香、煸、怪味、椒麻、红油;苏菜酥嫩鲜甜但要分别到三个地方去吃,南京菜口味醇和,扬州菜清淡适口,苏州菜口味趋甜。有几道菜不可不吃:金陵盐水鸭、霸王别姬、松鼠桂鱼、镇江肴肉。徽菜近来已经不行了,毛丁常感叹,只有红烧果子狸、符离集烧鸡、徽州丸子、雪冬烧山鸡,腌鲜桂鱼还可以。浙菜的东坡肉、西湖醋鱼、虎跑素火腿、龙井虾仁、蛤蜊黄鱼羹也不错,但也要分几处吃,杭州吃炒菜,清鲜爽脆,宁波吃蒸、烤、炖菜,鲜咸合一,绍兴喝汤,香酥绵糯。湘菜中烟薰腊肉、板栗烧菜心还可以,要说辣,就比不上川菜了。闽菜清鲜淡爽,一汤十变,清汤鱼丸、糟汁川海蚌、醉糟鸡是不可不吃的。鲁菜中济南风味清、鲜、脆、嫩,胶东风味清淡可口,德州扒鸡,糖醋黄河鲤、干蒸加吉鱼和原壳鲍鱼如果没吃简直是对不起祖宗,不过正宗的也少了。
朋友们老怀疑毛丁的志向是不是成为美食家,足球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实际上他并不挑食,只要能让嘴时常活动他就满足。训练时,他甚至能把球场上的草放到嘴里嚼啊嚼,向匹马一样。他乐于生活在各式各样菜肴的烹调方法,各式各样的口味组成的世界中——炸、溜、烹、爆、熬、烩、焖、烧、扒、焗 、氽 、 涮 、煎、 煮 、 炖 、 煨 、 焐、卤、薰、酱、烤、拌、炝、腌; 酸、甜、苦、辛、辣、咸、鲜、涩;焦香、 爽口、酥香、老硬、脆嫩、松软、柔韧、醇烂、绵腴、肥糯、粘稠、油腻。一个口味的乌托邦!毛丁热情地向所有的人推销他的世界,他是开朗、外向的,但朋友不多,因为没人能耐心地听他滔滔不绝地演说一个小时以上,大家都在想:什么时候开饭?
毛丁和黄娟相遇后,自然就恋爱了。这是我们预先设定好的。
实际上,他们也的确有相爱的基础。毛丁发觉黄娟是唯一的一个能聚精会神地听他夸夸而谈的人,而其他人总是问他,你是不是背过“烹调基础”这一类的书?你能不能谈点别的?你烦不烦啊!黄娟也发觉,毛丁是唯一一个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无动于衷、依旧自说自划的人,其他任何人和她锐利的目光接触时,要么连忙左顾右盼,要么怒目而视。要么自作多情地挤眉弄眼,只有毛丁,好像根本没有发觉自己在被观察。
时间过了不久,毛丁发觉黄娟这姑娘真是不错,目光专注,长相也不错,从来没心计,不像其他姑娘老是打他的钱包的主意。黄娟发觉毛丁这小伙真是与众不同,不管有多少人,其他人在讲什么他都不管,自顾自地就讲起他的吃,乐此不疲、鹤立鸡群。毛丁想,这样的纯情小妞是块璞玉,有其让别人糟踏了,还不如让我毛大爷来糟踏!黄娟想,毛丁怎么能对吃那么专注呢?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是什么呢?如朋友们所说,他在床上会不会表现出其它男人的那些可笑的表现呢?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他们顺其自然地就发生了哺乳动物在春季自然要发生的事情。
一个新的世界在黄娟的眼前展开,男人的贪婪、兴奋、焦躁、羞怯、隐秘、笨拙、担忧,这一切的表情不是通过玻璃窗或电视能看到的,黄娟高兴得大声呼叫。毛丁更加高兴,一个处女,天啦!这相当于吃了一道最珍贵的菜,这道菜只能有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吃,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包括吃菜的人自己,能吃到这道菜。况且……小妞实在够味!——毛丁向朋友们夸口。但他心中有一点疑惑,为什么黄娟每次都要开灯呢?为什么每次都快活得大叫呢?这可不像处女该有的行为!
接着就该到故事的高潮了,出现冲突或误会,第三者什么的,又有个什么情节或人物出现,让一切误会、矛盾烟消云散,男女主人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或者,出现了战争、灾难或心理危机,双方从此要么天各一方,要么有谁死了,此恨悠悠,此愁那什么的,脆弱的读者就可以拿出早准备好的手绢去吸收泪腺里早就蓄势待发、今朝冲破囚笼的那些分泌物。
但这里却没有高潮,直接就到了结尾:他们分手了,这个故事完了。作者写到这里就停笔了。
 
看到这里,我也发火了:“怎么就这样结尾了!他们怎么分手的,你总要说清楚,给我们一个说法嘛!”作者说:“分手就分手呗,要有什么理由。”“不行,不行。哪能说分就分,一定要有个理由,要不然你的东西谁看?”“我本来就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再说,小说里的人分手了,你干着急什么,他们和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闲极无聊编出来的东西。”“好好好,你让他们分手我不反对,你说分手没理由我也不反对,但你能不能把他们分手的过程写详细点,就但满足一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吧!”
 
作者烦不过,就补写了这几段:
毛丁和黄娟爱了那么几个月,这几个月中他们做的主要的事情是:看电影多次,一起吃饭多次,黄娟去看毛丁踢足球多次,毛丁陪黄娟在中心公园发呆多次,做爱多次。
渐渐的,毛丁发现有点问题,黄娟看他的眼神有些问题,黄娟看他似乎和看别人、看动物园的鳄鱼、看大街上的一张废报纸没什么区别,他不得不反复追问:“你爱我吗?”每次的回答都是一个字:“爱。”每次做爱他都要求黄娟闭上眼睛,叫他的名字,黄娟就眯缝起眼睛,喃喃地说:“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毛丁悲哀地想:这有点像奸尸。
黄娟也觉得有点问题,毛丁平常从来没有正眼看她超过一分钟以上,吃东西时却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食品。她不得不反复追问:“你爱我吗?”每次毛丁的回答都是一大串的山盟海誓,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爱你爱到骨头里。每次做爱毛丁都像个女人似的闭上眼睛摇头晃脑,黄娟悲哀地想:做爱的时候他脑海里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黄娟注视着毛丁,黄娟的注视像探照灯一样,毛丁的生活就此纤毫毕露,只剩一片耀眼的白。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汗孔,每一次心跳,每一个细胞,血管里血液的奔流,盲肠里粪便的蠕动,头发间横七竖八的头皮屑,指甲里堆积的污垢,冒出鼻翼的鼻毛,挤出粉刺留下的小疤……一切都在黄娟的监视下。毛丁被监视变成了透明人,他的身体、感觉、思维、记忆、言语、情感、欲望、动机、习惯、爱好、行为统统被黄娟的注视纳入一个固定的、无可变更的体系中,就像图书管理员把散乱的书整理好,放进书架的格子中一样。黄娟的眼光像两条盘旋的鳞片闪着金黄光辉的巨龙,钻入了毛丁的存在,从内向外,把毛丁的自我一点点肢解成碎屑、粉末,分撒在无边耀眼的光的宇宙中。看,像一道伊甸园外的火墙,把黄娟和其他人隔开,一边是天堂,一边是人间。黄娟是“看”中的孤独的上帝。
毛丁埋头于吃。毛丁的吃,他一个人的狂欢。毛丁蜷缩在他的吃中,吃是一个生存的黑洞,把毛丁的生活中的一切图景、人物、时间、感知、事件都卷入无尽的虚无,寂静、黑色的岩浆,裹挟、搅拌,现实在“吃”中暧昧不清。黄娟在毛丁的“吃”里丧失了观察的支点。方向、定位、格式都消融了,一口沸腾的、蕴藏无数可能的大锅,一个音符散发为无处不在的气浪,到处都是张开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的口腔,所有存在的可能都被吞噬,连“咕咚”一声吞咽的声音都没有。毛丁是“吃”中温柔的暴君。
“看”是要把人纳入一种框架、结构中,看者—被看者,无论是谁,在这种框架中都能找到自己明确无误的定位,看者—被看者,泾渭分明,他们有明确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其它关系的延伸或其它关系的变形,它与其它关系是一个连环的链条,阴—阳,天—地,我—你,君—臣,父母—子女,夫—妻,师-徒,医-患……。“吃”是另一种结构,没有结构的结构,所有的关系消失了,人类社会一般没有吃者-被吃者的关系,即便有时候有,它其实是看着-被看者的等位结构,只有吃者—陪吃者,而陪吃者同样是吃者,他们是一体,界限消失在吃的无限本性中,没有了阴阳、天地、你我、夫妻、亲子、师徒、医患,每个人在吃中似乎有无限的自由,又似乎被永远的钉在虚无的十字架上。“看”与“吃”升腾而起,扼住了黄娟和毛丁的在场,让它迷失于纯粹之中。毛丁与吃,黄娟与看,彼此追逐,交换角色,变得不能区分。黄娟茫然旁观生活从眼前掠过,凝视着果冻般的现实。毛丁把生活吞入腹中,然后任凭现实的藤蔓从皮肤下破空而处,把它包裹。不是黄娟在看,而是“看”在黄娟,不是毛丁在吃,而是“吃”在毛丁。“看”要把“吃”定位,“吃”要把“看”吸纳。“看”与“吃”交界时,爱情产生了,“看”与“吃”相爱时,爱情消失了。
 
“说什么呢!”我发火了,“作家是二流的哲学家,这我承认,但你这是什么?哲学?那有这么肤浅无味的哲学。爱情就是看和吃,我每天看别人吃串串香,怎么没爱情?算了,你别写小说了,改杂文吧,我看你也就迅哥儿那点本事。”。
“你三年前的今天的早点吃的是什么?”
“忘了。我看你就是精神分裂症,偏执型的,我可是精神科医生,没错的。要不是我有可能变成你的小姨妹或小舅子,或岳父或姨妈、表妹。我真要,我真要那个了。”
“……”
“不说话,你以为就没事了,我问你,照你的理论,我看了你的作品,那到底我在看作品呢?还是作品在看我?谁是看者,谁是被看者?抑或是我被作品吃了,还是作品被我吃了?不对,我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嘛。那不就上你的当了,啊,搞了半天,这作品就是毛丁的‘吃’的黑洞,没有我,也没作品了,没有关系存在了。那也不对啊,作品本身就是给人‘看’的,它怎么又变成‘吃’了?……老天,我知道你出生就受创伤,共生期客体关系没建立好,俄狄浦斯期又被阉割,青春期同一性混乱,进入了分化不良家庭系统,建立了不当的条件反射,出现了不对的移情反应,受到了不良的强化,形成了变形的社会学习模式,变态的生活风格,但这要怪你那变异的集体无意识原型,和我们这些善良的能指没关系,你又何苦、何必如此这般不善良、不温存、不体贴、不共情,非要让人头大如豆、强迫性穷思竭虑呢?”
“故事还没完……”
“是,故事完不了的……”
 
这个作者又接着写:
分手后,黄娟成天在大街上晃悠,不小心就看到了一家内衣厂商在做促销,只要任何人能只穿他们的胸罩和内裤在商场里绕场一周,就可以获得他们的价值上千元的内衣一套。黄娟报名参加,她穿着胸罩和内裤缓缓地踱着,享受着人们眼光的暴雨的冲刷,一阵远古的焦虑袭击了她的身体,她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性高潮。其他的人纷纷跟着报名,第二天,内衣厂商惊讶地发现,彭城这里试穿内衣的人居然是深圳的三倍,报纸的头条纷纷登出这个消息,以示我彭城开放意识强过深圳。
分手后,毛丁约了朋友大吃一顿麻辣烫,他一仰头,半瓶黑啤下了肚,大手一挥,就是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那个伟人大手一挥的动作,大喝一声:“兄弟们,吃!”半个月后,训练时他的朋友问他,那个他哭着喊着想娶的女孩怎么好久没来了,他一脸茫然地问,哪个女孩?那年,他们的球队不幸降级,报纸、电视好久没话题了,就抄他们降级这件事,说着说着失控了,字里行间不时在暗示全国人民对他们各位球员的性功能的怀疑和不满。于是,他们几个抽空,一人灌了一瓶据说浸泡过动物生殖器的乙醇,找了一群夜理万鸡,对不起,笔误,日理万机的性产业工人,向他们心中的全国人民交上了自己掷地有声的答卷。
 
电影《泰坦尼克》里的杰克说:“爱是一件简单的事(Love is a simple thing)。”
然后,他爱了。
然后,他死了。
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