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代有爱
李維榕博士
2014/2/15
故事从家开始
这一对夫妇已经七、八十岁，白发苍苍，但是中气十足，他们要嘛就是不说话，面向相反方向，要嘛就是七嘴八舌，吵个天翻地覆。
老爸：「你什么都要管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童，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什么权管我？」老妈：「我才懒得管你，你去死我也不会理你，是你不断去翻我的东西，我的抽屉！你以为我有什么秘密？」老爸：「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东西？是你把我回乡证藏了起来，不让我回乡扫墓！」老妈：「回乡我可以陪你去，你要和细佬去就不成！」老爸：「为何不成？我喜欢与谁去就与谁去，你管得了吗？吹呀？」
两人跟着就各自把身体挪开，摆出一对贴错门神的格局。
其实每对夫妇争吵，都有一定的形式，重复又重复，你甚至可以预测他们的下一步；稍作歇息，老爸就会卷土重来，再动干戈。
老爸：「你就是这种衰格，容不了人，什么人都不对，只有你是十全十美的！」 老妈：「你心中只有自己的乡里，何时有这个家？谁容不了人？他们不在后面挑拨，我们现在也绝不会这样！」
老爸：「#*+X!」老妈：「X#?+!」老爸：「那就离婚吧！」老妈：「离就离！随时奉陪！」老爸：「随时奉陪！」然后又各自面向反方。 话不投机，老爸转向在场的子女：「你们看，我八十多岁，还要出来谋生，在街市劏猪，手停口停，你们以为我好过吗？我一想起来就好伤心，几十年来没有一天好过！」老妈也不甘落后，抢着加入：「是你自己把钱都拿给老家，我没拿过一分钱，你想怨谁？」
父母的经验
这种情况，焦点都会放在两老身上，我却觉得，夫妇选择怎样相处，终归是他们的选择。但是他们的子女，却是迫不得已的旁观者，父母的经验，必然也会成为他们的经验。
这对夫妇有三个子女，都是四十上下的年龄。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大姐与小弟都已成家，大弟也离家独居，但是每日下班都回家与两老吃晚饭，不然老妈就不肯为老爸煮食，煮了也无法下咽。长期为两老奔走，他们形容他是：住在元朗，作在青衣，吃在屯门，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成立自己的家庭。
明显地，姐弟三人都被父母弄得头痛不已，但是同胞之间极少提及自己心中的苦恼，有时甚至暗暗地怪责另一方过于冷漠。自小看着两老吵架长大，父母的不和，不但像打地桩似的牢牢打入他们的干细胞，还浸透他们每一寸肌肤，随着血液全身运行，让他们怎样也挥之不去。
很多有关儿童成长的研究指出，长期生活在父母矛盾当中的孩子，不但影响了他们的性格发展，社交及学习能力，长大后患癌及心脏病的比例也会较高。我的几项儿童研究，就是量度孩子面对父母不和时的生理反应，包括心跳、手汗，及体温的升降，这些生理反应都是表达一个人内心的焦虑。例如，最近测量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她的基本心跳是一百，但是当她看到母亲数落父亲时，心跳就升到一百九十多，试想一个五岁孩子的心脏有多大，如何受得了如此长期负荷？
我们知道孩子对父母的不和有多关注，就是不知道成人是否也是同样心态。恰巧与李锦记家族基金合作一个三代家庭的项目，让我们更深入地探讨成人对年迈父母的情怀。于是我邀请这三姐弟参加我们的研究，让我们也量度他们对父母矛盾的生理反应。
有趣的是，大弟的心跳速度，汗腺和体温，从父母一开始谈话就急升猛进，在半个小时的测试当中，一直没有回复正常。小弟的反应不一样，在测试开始时，他的生理反应并不显著，但是每当母亲说话时，他就特别有反应。后来才发现，小弟自少便跟着母亲，特别同情母亲的心态，总觉得父亲对母亲不近人情。大弟却较为中立，觉得父母双方都太执着，如此一来，更是为他们着急，看到父母僵在那里，他心中是又爱又恨。
我们的设备只能同时量度两个人，没能量度大姐的反应，但是她说：「不用量度，我也可以告诉你，每看到他们如此争吵，我就五脏翻滚，惨不忍睹，有好几次都想冲出门去，不理他们！」
也许大姐可以冲出这个测试的房间，但是她如何冲出这一股环绕了她半生的父母恩怨？中国人常说「看面色」，孩子是最会看大人面色的。父母间存有解决不了的瓜葛 时，冲突都清楚地写在面上，及身体语言上。其实不停争吵的祸害，并非在争吵本身，而是所有的忿怒、恶意、攻击，都不断在脸孔上流露，跟着而来的是鄙夷、冷漠、失落和悲哀，父母如此不停变脸，却完全没有好嘴脸，身边的孩子又如何可以安心？ 因为担心父母，他们的眼睛就养成不断观察父母的习惯，这种心理学家 Nagy 称为 invisible loyalty 的两代牵连，往往造成下一代无法安心发展自己生活的阻力，甚至会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
小弟说：「我自小就把自己收藏起来，对父母的问题，尽量不闻不问，而且一早就出国就学，人人都说我对家庭漠不关心。其实，我一直都无法放下他们。现在我自己有个三岁的小女孩，我很爱她，但是却不能容忍她吵闹，因为我最怕家人吵闹，连太太都埋怨我不能与她沟通！我知道我不知不觉地，正在把上一代的经验带到下一代去！」
半世纪训练
他们的父母，已经争吵了几十年，争的也是上一代家族间的恩怨情仇。活了一把年纪，现在子女有成，他们理应鸣鼓收兵，好好享受晚年儿孙满堂的日子。不幸的是，经过半个世纪的训练，他们已吵到炉火纯青，欲罢不能。 5
这项测试，不但证实了我们孩童时对父母的关注，会持续到成年，而且让姐弟三人，趁机分享一直以来内心的困扰和忧虑。以往都是两老的吵架霸占全部空间，现在却把空间转让给三个成人子女，让他们畅所欲言。两个习惯了困兽斗的老人，不得已也要停止互相攻击，聆听孩子的心声。听到儿女如此为自己牵肠挂肚，再执着的父母也不得不有所反省。
代代有爱，只是往往阴差阳错，爱中有恨，恨中有爱，几代人可以纠缠不清，谁也不能活得畅意。爱与亲情，像绿色植物一般，是需要细心灌溉的，而且要时加整理、修葺。家庭是一个有生命的体制，每一代都会带来新力量，为上一代疗伤，只是这中间需要一个过程。
临别，小弟说：「你知道吗？上次我们一起来接受治疗时，在路上我想，有多久没有五个人一起出门，那是很好的感觉！」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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