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榕
這孩子才十二歲,他們都說他行為怪異,情緒失控,專門與人作對,誰也制服不了他。已經大半年沒有上學,學校不停催促,卻沒有辦法把他弄出家門。
個案的主診醫生在門診部見到孩子和他的母親,他說:「我以往多是集中在行為的處理,教導家人怎樣去控制孩子的行為。但是我看到這母子十分緊貼,而且家中有個成為植物人的父親,讓我有點焦慮,不敢隨便建議。」
這是我在台灣見到的一個家庭。台灣的心理醫生,很多都接受家庭治療的培訓,尤其是孩子及青少年的專家,不只是一味給病人用藥。趁着這次在台灣教學,他便邀請我一同會見這一家人。
這男孩還有兩個姐姐,據說二姐也曾經一度拒學,最近才返回學校上學。這次見面,母親只帶了二姐和小弟前來。我問他們大姐為什麼不來,二姐搶着回答,說:「大姐半工讀,忙不過來了。」
我問:「你大姐在哪裏工作?」他們說:「新東陽!」我又問:「新東陽有什麼好東西?你大姐有帶回來給你們吃嗎?」他們知我從香港來,姐弟兩人忙着向我推薦:牛肉乾、豬肉鬆,還有一種捲着肉鬆的烘餅!
我們談吃的東西,談得興高采烈。我與孩子工作,一般都不會先談問題,因為最想看到的,是他們沒有問題的那一面。我看這兩姐弟十分可愛,小弟尤其一點也不像形容中的小魔頭。我問母親說:「我知道你丈夫生病了,是怎樣發生的?」
不甘心的一家人
原來這家的男主人,不久前突然中了風,完全不能動彈,好端端一個人,從此臥床不起;說起來,家中每人都感到十分不甘心。母親說:「前後不過兩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完全失去能力。」
姐弟聽着,眼睛滿是淚光,問起他們的父親,二姐說,父親最疼愛她,走到哪裏都帶着。小弟尤其記得父親帶他去兒童樂園,這麼簡單的父子活動,他反覆提起數次。父親突然失去健康,孩子就突然失去父親。很多人不知道,父母的暴病,對孩子是多大的失落。孩子不習慣表達內心悲哀,只有簡短的字句,但是他們是那麼專注地聆聽着母親的陳述。
母親感慨地說:「我們只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
聽到母親說起婚後的點點滴滴,兩個孩子都笑得很開心。父親的中風,打碎了整個家庭的平衡;每個人的生活都來了一個大轉變。
我問二姐說:「我知道你有一陣子也是不肯上學,你後來怎麼改變主意?」
她答:「我不想去上課,總覺得在外面被人欺負,再也沒有可以保護自己的人。後來我看大姐也收拾心情,努力幫忙維持家計,一邊上課,一邊工作,我也不得不振作起來。」
與二姐談了好一回,我這才問小弟:「你為什麼不肯上學?」
他恨癢癢地說:「我恨學校的一切,老師和同學都不可靠,他們都在背後背叛你!」
我說:「真正背叛你的是命運,你看,你本來有個完整的家庭,才一轉眼,就奪走一個健康的爸爸。」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我的話,他久久不語。然後狠狠地說:「我不喜歡看到別人一家團聚!」
我說:「那當然!」
我很高興有機會見到這個家庭。因為如果單獨見孩子,很容易就會集中在他的行為問題,其實孩子行為,大都是反映家庭內的大小事故。也許正因為大多數人都把他當作問題兒童,而我卻為他的不可理喻帶來一個合理的解釋,小弟對我並不抗拒。
母親投訴兒子說:「他總是纏着我,像一帖膏藥似的老掀不走。而且把我管得緊,我想上舞蹈班去減壓,他都不讓我去!我已經快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