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入精神病院
2011年12月16日 - 信報
這青年人有個很特別的名字，他說，這名字是父親為他起的，寓意希望他成長後展翅高飛！
我問，能夠做得到嗎？高飛了嗎？
他笑着回答：「結果飛到精神衞生中心去了！」
這是我在上海看到的一個家庭，那望子成龍的父親，眼巴巴地看着兒子不但沒有飛上枝頭，反而惹來一身病痛，他的悲傷是那麼重。據稱他們來自一個近海的小村莊，世代都是漁民，這青年人的學業成績很好，是村中的佼佼者，為了兒子的前途，他們把兒子送到城市就學。
從老家的寵兒變成精神病院的常客，那是怎樣的一條路？
人人都說是城市教育的壓力大，青年人無法適應，這可是過於簡單的一種說法。
親情壓力 有形無影
與這青年人談話，覺得他一點也不像是個沒有能力的土包子。他甚至問我：「你從美國回來，有沒有入美籍？」言下之音，甚有譴責之意。這分明是個很有理想和活力的年輕人，一點也不像精神出了毛病，但是我見過太多精神病院的病人，尤其是孩子，讓我質疑是誰瞎了眼，把他們送入這個黑洞？
我以為這個孩子的父親，看到兒子如此出色地與人對答，一定會感到安慰，沒想他淚流滿面，大駡兒子：「無情！」
孩子把面別了過去，面上那難得一見的光彩，立即就消失無遺，真的現出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滿目惘然。
父親雖然眼睛一直盯着兒子，卻完全沒有察覺兒子面上的微妙變化。他一味被心中的哀怨燃燒，感覺到的只是一個父親的絕望，一種徹底的無計可施！
他說，自己是漁夫，為了接近兒子，放棄了祖業，搬到巿集做廉價勞工，也沒有怨言，無時無刻不是惦記着兒子，兒子卻不但不肯與他說話，甚至正眼也不肯看他，為什麼孩子就是不能了解他的苦心？
他追着兒子問：「你要我的心、我的肝，我都給你，為什麼你這樣無情？」
兒子低頭不語。我也逼他回應：「你怎樣去回答你爸？」
他保持着原來位置，低聲說：「我不要你的心、你的肝，我自己有！」
很多人不知道，外面的壓力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親情的壓力，卻是有形無影，像你的心、你的肝、你的五臟六腑，你看不到、摸不得，但你的一呼一吸都離不了他！
這青年人曾經不斷離家出走，我問他走去哪裏？原來他每次都是走到公園裏，晚上就睡在公園的板凳上，這究竟為的是什麼？難道他不想睡在自己那舒服的床上嗎？家中沒有關心他的人嗎？父親說他無情，如果真的無情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離家，怎麼卻如此狼狽地「飛入精神病院」？雖說現代社會對精神病人有很大的接受，但是對於一個日正方中的青年人，無端端地何必為自己加上標籤？
無法承受 捨命而逃
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一個青年人的成長，是需要某程度上脫離父母的關注的，否則他們不能建立自我的思考。如果他們沒有自己的所思所感，只有父母的所思所感，就會變得混沌一片，無法建立自己獨立的世界，這些青年人一般都會出現很多情緒或行為問題，因此反叛是一個重要的過渡期。簡單地說，反叛成功，就可以順利地長大為成人。反叛不成功，就有機會走入精神病院。
我不久前在台灣也看到同樣一個青年人，父親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一心只想做孩子的心腹知交，結果兒子也失控得要入院長居。這是一個很可悲的文化現象。其實也不能盡怪文化，孔夫子不是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母與子女並不屬於同一位置，兩代人中間是應該有點界限的，像這位苦心的父親，卻偏要把自己的心肝都要拿出來交給兒子，有誰承受得起？孩子又怎能不捨命而逃？
孩子的母親也在場，但是父親的眼睛就是看不到她，她也不多話，任得丈夫張羅，父親恨不得把心剖開，要求我們救救兒子，但是我不知道他認為怎樣才算是救？這些把自己生命都想交給孩子、為孩子而活的父親，他們無法了解，這本身就是孩子的最大心結。因為一個青年人要面對外面世界的挑戰，本身就很不容易，如果還要背負着父母的萬千期待，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傷父母的心、損父母的肝肺，那就步步都有千斤之重。
加上父母的愛，子女的孝，都是天經地義之事，誰敢質疑？怪不得那能言善語的青年人也無言可對。
愛得明智 學懂節制
我鼓勵青年人說：「你父親只想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給你，他忘了你已經有自己的心、自己的肝，但是如果你沒有學會好好地讓他明白，你就只有一直躲在醫院裏！」
青年人靦靦覥覥，免為其難地向父親解釋，自己並非無情，只是實在不能承受太多的關愛，實在不想傷父母的心，請他不要再為自己犧牲，不如多點把眼光放在母親身上，他說：「爸爸媽媽，你們過得好，我就會過得好！」
父親見兒子肯和他說話，真的是開懷起來，可是口裏還是不服氣，仍說兒子「沒良心」。那種纏綿之處，真的像個正在鬧戀愛的男子。父親戀上女兒，母親戀上兒子，古今中外都有無數例子，但是父親戀上兒子，卻往往不是那般明顯。驟眼看去，都說是父親管得過嚴，老是罵兒子，但是骨子裏卻是形影相隨，誰也放不下誰。臨別，父親拉着我的手，熱淚盈眶，他說：「我知道要讓他走，我就是做不到！」連母親都不停勸他放手，但是父親像着了魔，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那青年也承認，離家出走是忍受不了父親的苦苦追求，但是即使躺在公園的板凳上，心中仍想着父親。正因為心中只有父母，他的心思都留在家中，即使離家，並沒有成功地發展青年人的世界。
親情固然重要，但是愛是不能盲目的，真正的愛要愛得明智，甚至節制，愛也要愛得及時，隨着四季變化，而父母親給孩子最重要的愛，是知道何時放手！
否則，一個展翅高飛的青年人，就這樣飛入精神衞生中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