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存在心理治疗的终极关怀
郑世彦
导论
尽管存在心理治疗现在有个耀眼的美国亲戚——人本主义心理学,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忽略掉存在心理治疗自身的魅力。存在心理治疗与人本心理学的差异在于:人本心理学诞生后一直沉浸在美国开阔、乐观的实用主义精神中,它探究的是人类潜能的如何发展及其自我实现;而存在心理治疗则土生土长于欧洲的存在哲学,它更强调的是关注人类生命的困境并提供及时所需的终极关怀。
当代美国存在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在其著作《存在心理治疗》一书中,就非常清晰地描绘了存在心理治疗提供给人们的四个终极关怀领域:死亡、自由、孤独和无意义。这四个领域都是人生中生死攸关的课题,亦即人生的终极问题。面临这些无法改变的存在事实时,人恐怕始终是渺小无助的。因此,当人们首次踏进这些可怕却真实的困境,存在心理治疗的终极关怀必然成了抚慰现代人的强力药剂。现在,我们就来逐一分享亚隆所讲的存在心理治疗的四个终极关怀领域,看看这个现代的心理治疗是怎样替代哲学和宗教,对现代人焦虑的灵魂做出出色的终极关怀。
无意义
我之所以把“无意义”这个问题放到了第一位,也许就如法国存在主义大师加缪所说:“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一旦彻底了解了人的生命毫无意义,是否还值得继续活下去?”
是否还值得活下去?托尔斯泰就曾质问过自己做每一件事的意义,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写作:“如果我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全世界所有作家都更有名,那又怎样呢?我找不到答案……”在他五十岁濒临自杀边缘时,又以更本质的说法问过:“我的人生可有任何意义,是不会被等在前面、不可避免的死亡所毁坏的呢?”
事实上,临床上缺乏生命意义的来访者大多是跟托翁一样:“一切都会消逝,地球也会消亡,人的存在有何意义?”要是来访者对心理治疗师突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很多治疗师恐怕会一时无法回答。“是啊,人的存在是无意义的。”治疗师们不敢说出口,但心里默念着这个答案。
可是来访者为什么就在想这些呢?重要的不是穷思竭虑地思考这些问题,而是应该如何从他的生活里找出意义,不是吗?存在心理取向的治疗师就会反问来访者一句:“如果我们都不‘死’了,是不是就不思考意义的问题了?”诚实地想象一下,如果我们都不死,问题是否变得更可怕?如果我们永远地活着,永恒的生命又需要多少意义?这个问题仍然无法解答。
所以根本的问题是,我们应如何在生活中寻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投入,答案就是“投入生活”。跳出自身来看自己,这本是人类最有价值的特质之一,然而,问题也容易出在这里。跳离自己太远,从生活中抽离,就成了加缪笔下的“局外人”。这样就越发觉得生命的荒谬,生活中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可这些“什么都无关紧要”的人本身又是矛盾的,他们死死抱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观念不放,为何他的这个“无关紧要”的观念就如此重要?
投入生活吧,全身心地投入当下的每一个活动,读书、下棋、工作、聊天和吃饭;去旅游、去创造、去信仰、去爱,谁又胆敢称这些东西毫无意义呢?试问,谁会在欣赏最喜爱的音乐时否认生命的意义?谁会站在大自然的山巅而觉得生命索然无味?谁会激情地演讲、专注地创作和欢乐的性爱之时,感受到生命的抑郁?当我们去专注这些活动时,生命有无意义的问题又从何问起呢!
每日的活动虽微不足道,但它们支撑起我们生命的每一刻。我们付出的热情和爱心都会成为美好的过去!去倾心于当下的每一个活动,不要总想着心中那个未实现的目标,若总把此刻看成是下一刻的准备,似乎我们的生命岂不是成了“序曲”而没有了“主题”?何不像印度圣哲奥修所说:“存在没有目标,而是纯粹的旅程。生命的旅程如此美丽,何必为终点烦恼?”
是啊,管它什么的浩瀚宇宙,欣赏自己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吧!
那么,朋友,就别再问了。我们需要做的是,让自己的生活点滴流进广阔的生命大海,让疑问随流而逝。这正是存在心理治疗师对“无意义”问题要提供的终极关怀——不再沉浸于苦苦思索,丢下这些本身无意义的问题。人活着就像橡实成长为橡树一样自然——这才是真正的自我实现!
死亡
生,是谁不想要的吗?死,是谁可以避免的吗?面临人生最基本、最直接的存在冲突,存在心理治疗的终极关怀至关重要。
可是,有人要说心理治疗是要给来访者注入生活的希望,为何要唤起毫无希望的死亡?就如精神病学家阿道夫·梅耶所说:“不要搔还不痒的地方。”可死亡真的犹如人生的最后一痒吗?
前文讲过,人类最有价值的特质之一,就是跳出自身之外来看自己。但是,当我们注视着自己的生命之时,也就注视到了自己的死亡。自我意识注定了人终身要接受死神的撕咬,于是,人们也就会时刻焦虑不安。无怪乎美国研究死亡学的学者贝克尔说:“死亡恐惧是一切焦虑的根本来源。”是的,谁都怕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人会记住他。于是,死亡恐惧就潜藏在生命的表层下不断骚动,驱使人们一定要去成为某种英雄才甘心。
如冒险家强迫自己战胜危险,证明自己并不受命运控制;工作狂坚信生活就是成为什么人、成就某件事,活在自我欺骗的生命幻觉中;攻击者试图透过别人的死亡使自己免于死亡的刑法;性放纵者则在性高潮中将死亡嘲笑。再或者就是,教徒信仰上帝,来访者信仰治疗师,他们放弃选择、自由,不去冒险,而这种不冒险却是最大的冒险——失去了自己。如抑郁者不为自己而活,而为重要他人或目标而活;受虐狂以自我牺牲的方式与人相处以逃避孤独。他们不想真正去活以试图藉此逃避死亡。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倒过来说也一样有道理,只有好好了解死,才能学会好好活着。虽然肉体的死亡可以毁灭一个人,可是对死亡的观念却可以拯救他。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些经历大起大落、走过生死边缘的官员,是多么地安定平静、得失淡然,而那些从来没有接近过死亡的官吏还在拼命地攀附权贵、巧夺豪取。经常见到大病初愈的人喜欢哀叹一句:“唉,老了。”这简单几个字的背后却显示了当事人对时间和生命的肯定、对死亡的接纳。
也许有人问,风平浪静的生活我们怎么与死亡相遇?翻开史诗《吉尔伽美什》,我们就能听到,吉尔伽美什的好友恩奇都离开人世,他对朋友高声呼喊:“你变得阴暗,不闻我的呼唤。当我死时,岂不免也像恩奇都般?我心悲伤,惧怕死亡。”事实上,亲人、朋友甚至是陌生人的死亡,总会使我们感到一次次贴近自己的终点。就如追思亡者的讲道词里讲到的:“
不要询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正是为你而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