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期精神病書寫
在1932年拉岡博士論文之前,其書寫大多是精神病病例報告(一部份為妄想性精神病,而大多數為器質性(癡呆)精神病)。病例報告大致依循傳統精神醫學作風,先描述症狀,其次神經科檢查,病情發展,最後則予以分類。
最早一篇關於精神病的書寫是1928年4月26日與J. Levy-Valensi et M. Meignant 合寫一則非常簡短的「慢性幻覺式妄想」的四十歲男性病例的描述。該例的特殊性在於妄想主題與偵探情節有關:在另外一個城市,他「看到」巴黎所發生的竊案。最後,他真得上巴黎去報案,結果是送往精神病院(在今天可能被聘為電視影集編劇)。在他們的觀察中,病患的妄想原本以幻覺為主(幻視、幻聽等),但兩個月後其妄想則逐漸發展為以想像為主題。原本的幻覺幾乎消失,取代的是內容極其豐富的想像小說(拉岡稱「不穩定的詩人」)。在簡短的描述中,作者們認為該例應該是一種因夜夢妄想持續至白日而改變型態的慢性妄想。
之後,比較重要的應是1931年5月31日與H. Claude et P. Migault發表的兩組「共時或共生性瘋狂」(Folies simultanées)──即所謂的「雙人妄想」(Délire à deux)案例:每組病患兩人(母女)的妄想呈現相輔相成或互為批判的型態。在他們的觀察中,幾個對這類精神病的發生有影響要點被提出:直系遺傳,社會隔離以及隨著保有「與現實接觸」(contact avec la réalté)程度的不同,妄想可能獨立發展,也可能互為批判。
接著則有兩篇直接影響拉岡博士論文的重要書寫。一篇是1931年7月7日關於「妄想性精神病結構」的論文,其內容大致被收入其博士論文的第一章。另一篇則是1932年所發表,一篇佛洛伊德1922年文章的翻譯:〈論嫉妒、妄想症及同性戀中若干神經症機制〉。佛洛伊德在這篇文章中所闡述的神經症機制則直接影響拉岡在博士論文中對精神病妄想機制的解釋。而這當中,1931年11月12日兩篇文章,一為〈「受啟發」的書寫:分裂書寫(Schizographie)〉,另一為〈一位妄想症患者之書寫語言障礙〉──則凸顯拉岡除了精神病患的語言障礙之外,也開始重視一些只透過書寫呈現的精神病現象。這也解釋了拉岡在博士論文中對於病患Aimée的小說、散文的熱衷。
在拉岡翻譯的佛洛伊德文章中,佛洛伊德如在Schreber案例中一般,強調在嫉妒與妄想症的妄想中,是由於同性戀欲力動勢受到抑制,經由無意識的轉變而投射到外在的觀點。而從拉岡所加的兩個譯者註中,一個引伸到Schreber案例,另一則引伸《群眾心理學與自我分析》──認同問題──,我們也可以看出拉岡此時閱讀佛洛伊德的趨向是圍繞著精神病、自戀、欲力與自我認同等問題。
二、 博士論文
精神分析的新境地。如他所說,其精神病研究實由精神分析抵達之處出發,重拾精神分析所遺留的問題 。
只要閱讀拉岡1932年醫學博士論文《論妄想性精神病及其與人格之關係》,便不難發現拉岡在精神病理論上完全承襲佛洛伊德的思想脈絡,特別是其力比多理論。甚至在日後正是為了解決佛洛伊德所遺留的難題,拉岡才在閱讀佛洛伊德的基礎上展開其這些問題,如拉岡所述,包括:(一)「自戀固著」(fixation narcissique)的概念──即力比多固著於自戀期。(二)自戀與原自體情慾(auto-érotisme primodial)的區別。(三)挹注於自我之力比多的性質──因自我在定義上對立於「它」,那麼自戀性力比多究竟出自自我還是「它」 ?(四)自我本身的性質──在佛洛伊德理論中,自我被等同於知覺-意識系統與前意識系統,但在第二拓樸中自我又是部份為無意識。(五)作為自戀理論基礎之症狀經濟論的價值──如「人格喪失」(dépersonnalisation)、「慮病」等症狀是力比多的「再挹注」(surinvestissement)抑或「撤除挹注」(déinvestissement) ?由此可見,拉岡與佛洛伊德思想的交會點即在精神病與其致病機制:自戀。而佛洛伊德將自戀概念導入精神分析後產生的諸多理論問題則為拉岡思想發展的道路鋪設第一塊石頭。對拉岡而言,自戀正如精神分析理論中的「黑暗大陸」(terra incognita),佛洛伊德的神經症理論描繪出它的邊界,而透過對於精神病與自戀的研究,拉岡即將深入此黑暗大陸神秘、深不可測的叢林 。
在這部論文中,拉岡在歷史性評論中探討「精神病」,特別是「妄想症」,在德、法精神醫學的史中界定的困難與缺陷。他指出:「妄想症在當時精神醫學中為一意義最廣泛,但定義最不明確的詞彙」。儘管其中觀點細節不同,此三個精神病學面臨著相同的問題。長期以來,精神病學在「精神異化」(Aliénation)中區分兩個對立的群組:「癡呆」(démence)與「精神病」(psychose)。此一區分始於E. Kraepelin根據臨床疾病演化與預後所進行之疾病分類(特別在其1899年第六版《精神醫學教本》)。此疾病分類雖對精神醫學有莫大的貢獻,但悖謬的是,純粹臨床方法與多樣化的臨床觀察卻無法支撐上述的區分。於是人們逐漸地放棄以疾病演化與預後的方式考量,而改以「能力缺失」作為衡量「癡呆」的標準。同時據此能力缺失去尋找相對應的器質損傷,從而建立起一套癡呆性精神障礙的「精神─器質平行論」。反之,所有不符此「精神─器質平行論」之精神障礙,即無任何記憶、運動、感覺、方向、語言等能力缺失,均被歸類為精神病。而在無任何器質損傷的條件下,這些與情感、判斷、行為等有關的精神障礙則被認為是一種「精神綜合」(synthèse psychique)的障礙。對拉岡而言,只要此「精神綜合」概念無明確的定義,精神病便仍是個謎。因此其博士論文便試圖從佛洛伊德力比多發展理論,將此「精神綜合」概念定義為「人格」(personnalité),進而探討精神病的產生與人格發展的關係。藉此避免落入形上學式對於精神病病因的玄想,而去探索精神病一系列尚不可知的因果鍊。拉岡在論文中不斷地強調,不應僅從症狀表徵上去描述精神病現象,而是應從「理解性」(compréhensibilité)的角度,全盤地考量精神病患者的性生活、童年史、其妄想結構以及經由其社會生活所轉譯出之欲力與意向。
論文的第二部份則就前述觀點,從一「妄想性精神病」(psychose paranoïaque)臨床病例──病患Aimée以及其文學書寫──去描述精神病現象。1931年四月10日夜間,Aimée,三十八歲的婦人,雙眼萌著無可比擬的恨意,謀刺當時巴黎戲劇界著名的女星Huguette Duflos。謀殺並未成功,與Aimée素昧平生的女星僅受輕傷與驚恐,而Aimée則入獄。偵訊中,Aimée解釋她行刺的動機是因為該女星多年來與另一文壇著名的男性法蘭西院士共謀嘲笑、威嚇她。Aimée指控該院士在其多部著作的許多段落中影射她的私生活。於是,一個月後Aimée被送往 Sainte-Anne精神病院。拉岡在此時開始接觸Aimée,每天的診察為期一年。拉岡發現Aimée並無智力障礙,同時整理並重建她症狀中所有的妄想主題:被迫害、色情、嫉妒、偏見、自大、慮病等 ,最後並鑑定此例為「自我懲罰妄想症」(paranoïa d’autopunition) 。
在拉岡對Aimée的研究中,特別的是他發現Aimée也是個作家──失敗的作家。於是拉岡閱讀Aimée的小說、散文手稿,並且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刊載 Aimée的文稿。讀者在閱讀拉岡論文時,很難不因拉岡的一個重複行為感到震驚:如佛洛伊德一般,拉岡對Aimée的研究中有一大部分也是伊賴於對Aimée書寫的閱讀。從佛洛伊德的Schreber到拉岡的Aimée,似乎Esquirol「閱讀精神病」的隱喻是一種「實現的隱喻」(métaphore réalisée):人們企圖如閱讀敞開書本般研究精神病,而精神病的研究卻著實必須透過對於其書寫的閱讀!此外,拉岡對於精神病書寫的重視也受到當時超現實主義作家、藝術家的歡迎與好評,因而開啟了歷史上或許短暫的精神分析、瘋狂與藝術的交會。
拉岡論文最重要的理論章節「Aimée人格結構之異常與發展之固著是精神病的原初因素」,所依據的便是前述佛洛伊德在1914年前後所擬之力比多與自戀理論,以及Karl Abraham依據佛洛伊德構想在1924年所提出之力比多發展階段論。拉岡認為Aimée案例正可以彰顯「佛洛伊德學說的科學重要性」,此學說的核心則在於力比多演化的觀點:我們認為佛洛伊德創見的重要性在於它為心理學帶來了一種能量的概念,作為許多極為不同之現象的共同衡量尺度。此概念為力比多,其生物學基礎在於性本能(instinct sexuel)的新陳代謝。對於此本能的理論重視必須受到事實研究的肯定;但總之,它帶來了以下立即的益處:將對於性行為障礙的系統性研究帶入精神病變狀態──如我們的精神病──在當中人們長期以來均忽略此方面的研究 。拉岡進一步指出,力比多的概念並非狹義的成人的特定性慾。「它比較傾向等同於慾望(désir),廣義的古典愛羅絲(érôs),亦即有如人類所有的慾念(appétits)。後者遠超出其嚴格的保存需求(besoins de conservation)」 。拉岡批評許多其他的精神病學學說會將此案例的病變歸咎於「現實感的喪失」(perte du sentiment du réel)或者「與現實接觸」(contact avec la réalité)的脫節,但這種論斷只不過是點出病患在社會生活的低度回饋,以及現實行為的無效性。他認為「與現實接觸」的概念必須被放入力比多的能量考量中,一如精神分析在「早發性癡呆」與「精神分裂」的研究中所顯示一般。
於是,在拉岡為Aimée案例的詮釋中,他便強調力比多發展中的自戀階段,亦即相當於「自我懲罰機制或超我形成的階段」。而正是在於對「超我」概念的進一步澄清之下,拉岡引入自我與外在是世界的認同關係。對他而言,「超我」應是自我「次認同」(identification secondaire)的結果──將外在世界之社會生活所加諸的現實原則併入自我──因此有別於伊底帕斯期自我形成時的「原認同」(identification primaire)。此種以「認同」概念解釋佛洛伊德第二拓樸之精神分化的構想,讓拉岡得以認識「自我」形成過程中所具有的妄想症特質。如他所說,妄想症的研究讓他獲得的是一種「妄想性知識」(connaissance paranoïaque)。
可見一開始拉岡似乎並未全面接受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構想,而是僅以其第二拓撲論──「它」、自我、超我(Es, Ich, überich)──為主軸,並且特別強調促使佛洛伊德提出第二拓撲論之「自戀」(Narcissismus)概念。我們可說,此時拉岡是藉著佛洛伊德的自戀概念來重新詮釋已經開始被佛洛伊德之後繼者扭曲的「自我」概念。於是,在其博士論文中,拉岡重複佛洛伊德的腳步,亟力說明「妄想症」正是屬於自戀與其不同變貌的疾病。從「自戀」觀點對佛洛伊德「自我」概念的重新理解,讓拉岡認識到自我在認同過程中與其自身以及他人影像(image)的關係,進而於 1936年能夠借用動物行為學所描述之「鏡像階段」構想,作為自我構成的本質。這是為何拉岡日後強調「自我」具有妄想症的結構 。
而藉由將自我認同過程等同於妄想症形成機制,終於讓拉岡得以進一步展開其「想像」、「象徵」與「真實」的論述。一如拉岡在四十年後回憶其博士時,自嘲道:在我尚未踏上精神分析的道路時,我曾經試探其他的道路,那是我的博士論文。我曾提及「論妄想性精神病及其與人格的關係」。但若我長期以來不願出版我的論文,原因很簡單:因為妄想性精神病與所謂人格之間並無關係,因為這兩者是同一件事。作為聯繫「想像」、「象徵」、「真實」這三者的主體,他只有受到它們的延續性所支撐。「想像」、「象徵」與「真實」是單一、相同的一體。而這正是妄想性精神病(L’Imaginaire, le Symbolique et le Réel sont une seule et même consistance. Et c’est en cela que consiste la psychose paranoïaque) 。
因此,若精神病研究為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終點與拉岡精神分析的起點,那麼在1953年拉岡提出「象徵、想像、真實」(symbolique, imaginaire, réel)命題之前,他都還只是佛洛伊德的讀者,僅取用他所需之佛洛伊德概念。而1953年之後,拉岡才計畫性地透過「回到佛洛伊德」將佛洛伊德思想「據為己有」,同時展其結構語言學式的後設心理學理論的推演。而標示出這個回歸與超越之轉捩點的,亦是基於1955-56年間對於精神病──特別 Schreber妄想症個案──的研究 。
最後,精神病研究不僅構成拉岡精神分析理論之起點與重要面向之一,同時在臨床上,精神病課題亦是拉岡關注之重大焦點。這不僅因為拉岡提出以下著名之精神分析治療過程定義:「在主體中引入可控制的妄想症」。換言之,企圖以「人造妄想症」介入,重建分析者屬於精神因果現實之想像╱影像。而另一方面,對精神病之治療亦是拉岡學派精神分析最顯著的理論企圖 。
三、 「想像」、「象徵」、「真實」
1932年博士論文之後,拉岡的一些觀點逐漸萌現。如在一篇1936年名為〈超越「現實原則」〉(1936-10-00)的文章中。如他提到精神分析的特殊性時,他強調:為了不將語言經驗與它所蘊含的情境──即對話者情境──脫節,精神分析師碰觸到簡單的事實,語言在意指某事之前,是為某人而意指(le langage avant de signifier quelque chose, signifie pour quelqu’un)。只因為分析師在場、他傾聽,所以這個說話的人是對著他說,並且因為他設限自己的論述什麼都不要說,於是只剩下這個人欲對他說的話。(Pas_tout_lacan, 130)
但無論如何,該文仍是一篇十分中規中矩的短論,以評論介紹精神分析與其他科學心理學的差異為主。
隨後1938年的《個體形成中之家庭情結》探討各種家庭關係(如斷奶、新成員的加入、鏡像階段、依底帕斯等)對於個體成長的影響。其中,拉岡提出一個重要的臨床觀點。他指出若家庭成員欠缺父親,只剩母親與兄弟姊妹,容易造成一種精神情結,在其中現實會傾向於停留在想像或最多抽象的層次。而臨床上,這樣的家庭組合──父親功能被排除在外──十分容易造成精神病,特別是「雙人妄想」。(Pas_tout_lacan, 159)
而鏡像階段觀點則發展成,1949大家熟知,且收入Ecrits的「鏡像階段」一文,於此不贅述。
最後,比較重要的論文為1951年同時以英文、法文發表的Some reflections on the Ego。在這篇論文中,拉岡逐漸提出他對於現實(réalité)的看法──réel的概念。拉岡開宗明義就點出佛洛伊德關於自我的理論衍生出兩個矛盾的解釋:一是在自戀理論中,自我被認為對立對象(自我力比多與對象力比多的區分),而在第二拓樸中,自我又被認為是因為與外在世界的關係而分化出來,因此自我與知覺-意識系統退抗於「它」(現實原則與快感原則的對立)。拉岡認為這個矛盾很容易化解,只要我們重新考量所謂的現實原則,不要天真地將現實原則等同於外在世界。對他而言,所謂的現實是由主體與它所維持的力比多關係──如口腔、肛門、生殖器等關係──所定義。而要發現此種力比多主體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則必須考量「語言」作為媒介的角色。他指出「語言有一種後遺效應,讓它可以在最後決定它所指稱為真實者」(Le langage … a une sorte d’effet rétrospectif qui lui fait déterminer ce qu’en dernier recours il désigne comme réel)(Pas_tout_lacan, 335)。換言之,語言才是決定真實的主要因素。
拉岡認為語言結構顯示,Ego可以是動詞的主詞(« Je bats le chien » « le chien est battu par moi »),或是限定詞(il y a un battement du chien par moi ),而在這兩者中,Ego都像是一個客體一般被併入在某種關係之內。換言之,這顯示了不同的主體與現實的關係。拉岡並引伸其博士論文,引用精神病的投射機制──包括Verneinung(déni)──來說明事實上Ego的本質非常接近於我們在精神病上說的對外在世界的「系統化的誤識」(méconnaissance systématique de la réalité)。在此種自我觀點下,拉岡認「人類慾望的對象本質上是被另一個人慾望的對象」(L’objet du désir de l’homme est essentiellement un objet désiré par quelqu’un d’autre)(Pas_tout_lacan, 336)。最後,拉岡則提出一個所謂精神分析的自我發生理論,是一種以對imago認同的概念探討主體與其身體關係的理論。並且認為這個理論是所有真正的科學心理學的起點。
由以上可見,毫無疑問拉岡在30年代對於妄想症的研究中,的確已經開始深刻地閱讀佛洛伊德,但這種閱讀比較是一種理論的應用,他沿用佛洛伊德的概念來探討其臨床研究的成果。不過,妄想症研究也讓他瞭解到「自我」的本質是一種建立在認同過程中的「誤識」,而從40年代開始,鏡像理論的借用與語言決定主體與現實關係之角色的認識則為拉岡將佛洛伊德之名「據為己有」的巨大評論工作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