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幻想的概念便不再会造成任何困难。让我们说,在其根本的用途上,幻想即是主体借以将自身维持在其消失的欲望的水平上的手段,消失是就要求的满足本身从主体那里窃取了他的对象而言的。
一切把幻想化约为想象的诱惑皆因不承认其失败而是一种永久的误解,克莱因学派曾在此把这些事情推动得如此之远,但却由于甚至未能依稀瞥见能指的范畴而仍旧囿于此种误解。然而,一旦被定义为在能指结构中起作用的形象,——拉康《治疗的导向及其力量的原则》【1】
一、引言:比较克莱因同拉康的意义
作为分析家被贴上“拉康派”的标签,依我的受训背景来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我最初的临床上,不时会听到有分析者向我大谈/打探拉康,仿佛这个“拉康”已俨然化身为我的欲望的对象,仿佛叫出“拉康”即可唤醒我那垂头丧气的耳朵!更有甚者,有的分析者还会煞有介事地以其自身症状的制作来迎合我被假设信奉的拉康派理论。瞧!多亏有他们的指引,才使我渐渐穿越了先前执迷于拉康的异化性认同,也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我开始抱持更开放的心态,一方面在继续摸索拉康派分析的实践之道路,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寻求同其他精神分析流派达成交流乃至融贯之可能。本文的写作便试图以幻想的概念来着手拉康同克莱因的比较,可以说是我在这两方面同时作出努力的结果。
我们知道,所谓拉康派的分析基于独特性的假设而不构成一种标准化的实践【2】,它既没有可供以支配分析会谈进行的普遍化程序,也没有可在特定临床情境下照搬应用的操作化技术,因为分析家的任何干预本身皆严格在于一种无意识的效果。正是此种非实用主义的倾向,导致拉康派思想在很多地方被误解成一种远离临床情境的高端智力玩具。那么,究竟怎样的分析操作可以被冠以拉康的名义?进一步说,作为分析家的我们当如何操作一个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也曾被拉康不断地提出,因为他发觉其学派中的分析家似乎都有一种倾向不愿去讲述他们在临床上的操作。此种阻抗可以被看作是出于一种结构性的立场,因为据拉康所言,分析家是以其“不思”来操作的。然而,精神分析的“未来”却始终在要求分析家们作出一种传递的努力,或者说是一种旨在传递分析知识的欲望。正是这一悖论致使拉康在晚年建立了他的“通过”制度,试图以此来保证分析家的欲望以及精神分析知识的传递。
至于克莱因,则在传递精神分析知识的问题上从不吝啬也毫不犹豫分享她自己的经验。克莱因无疑称得上是一位坚定果敢的女性,她也绝对配得上拉康在《青年纪德》一文中曾不乏嫉羡之情地为其赋予的称号:“一位有着孩子般眼睛的肠卜师,一位受神灵启示的下水贩”【3】。在克莱因同安娜·弗洛伊德旷日持久的论战当中,拉康毅然站在了支持克莱因的立场上,而且随着他俩的声名鹊起,拉康也在很多文章和研讨班里提到克莱因的贡献,尽管他后来也出于自己的考虑而反对克莱因的部分理论,但是他在评价克莱因时的态度却绝非是像批判自我心理学那样尖酸刻薄且带有轻蔑的语气。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莱因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都奠定在她所设立的“幻想”(写作phantasy)概念的基础上,这个概念被安置在《新编克莱因思想词典》的头条【4】,便足以显示它在克莱因的理论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在拉康教学的演变中,幻想首先是作为掩盖阉割的创伤性经验的一种稳定的防御而被联系于不同的临床结构【5】,继而在欲望图表中作为主体对大他者欲望之谜(Che vuoi?)的回答而被联系于大他者中缺失的能指【6】,最终则借由“穿越基本幻想”的理念而被联系于分析的结束【7】。总之,分析家对于幻想的本质所持有的理解,势必会关系到治疗的方向、其目标及其结束等问题,而且尤其会涉及到在特定治疗框架下相应而生的伦理维度。
二、浅析克莱因的“幻想”概念同拉康思想的交会
在《强迫型神经症与超我早期阶段之间的关系》一文中,克莱因即宣称了幻想之为无意识的本质:
儿童发展的一个非常早的阶段所出现的那些毫无节制的幻想从未化为意识,这一假设可以很好地有助于解释孩子仅仅以一种有所减弱的形式向真实对象表达其施虐冲动的现象。此外,我们还应当记得,自我的发展阶段是很早的,此时孩子跟现实的关系尚未充分发展且受到其幻想生活所支配”【8】。
“在根据克莱因在此的观点,无意识的幻想生活早在自我尚未充分建立时便支配着孩子的早期发展。换言之,她假设这些无意识的原始幻想必须通过解释而抵达患者意识的层面。例如,在谈及小汉斯个案时,克莱因便把小汉斯的怕马恐怖症重新解释作源于早期吞噬性超我的原始焦虑,此种焦虑只能通过阉割情结而有所减弱;而在论及狼人个案时,她也主张有一些原始焦虑(诸如怕狼恐怖症)从未通过俄狄浦斯情结而得到克服。这些见解均形成了有别于弗洛伊德单纯以阉割为语境来探讨这些临床个案的概念化图景。
苏珊·艾萨克斯(Susan Isaacs)曾在其1948年的《幻想的本质与功能》一文中就克莱因的幻想主题作过一次清晰的梳理【9】。当时克莱因圈内的讨论焦点主要都集中在阐释弗洛伊德的幻想概念以及拟定幻想在早期生活中的确切日期上。克莱因把弗洛伊德的幻觉式满足体验纳入了她对早期幻想生活的理解,同时区分了联系于俄狄浦斯情结的阉割焦虑水平以及联系于早期幻想生活的前俄狄浦斯的原始焦虑水平。我们可以根据苏珊·艾萨克斯的文章,把克莱因幻想概念的内涵归纳如下:
1、幻想是无意识心理过程的原初内容;
2、幻想首先是关于身体的,并且体现着指向对象的冲动目标;
3、幻想是冲动(力比多冲动与破坏性冲动)的精神代表;它们在发展早期可被加工进防御、愿望满足以及焦虑内容;
4、弗洛伊德所假设的“幻觉式愿望满足”以及他的“原初内摄”和“投射”都是幻想生活的基础;
5、幻想可借由外部经验而获致加工与表达,但却不单独依赖于外部经验而存在;
6、幻想不依赖于言词,尽管在某些条件下可借由言词而获致表达;
7、幻想最早以感官体验的形式,尔后则采取可塑性形象及戏剧性表象的形式;
8、幻想兼具精神与身体的效果(例如:转换症状、身体素质、人格特征、神经症的症状、抑制以及升华等等);
9、无意识幻想构成了“冲动”与“机制”之间的运作性纽带;自我机制的每一变种均可被看作是源于某种特定的幻想,这些幻想的最终根源在于各式各样的本能冲动;“自我是从它我中分化出来的部分”;术语“机制”则是对主体将之体验为无意识幻想的某些心理过程的一种抽象描述;
10、适应现实与现实思维需要并发无意识幻想的支撑;观察孩子如何形成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表明幻想有助于孩子的学习;
11、幻想在正常人与神经症患者的整个一生中发挥着持续的影响,其差别在于主导幻想的特定性质、同这些主导幻想相联系的欲望与焦虑,以及这些主导幻想彼此之间和同外部现实之间的交互作用。
1、“断奶情结”(complexe du sevrage)直接演绎自克莱因的早期思想:在拉康看来,母亲在此是永远丧失的原初统一性的象征,因为母亲的乳房(在后期被建构为对象a的形式之一)最初被孩子体验为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无论创伤性与否,断奶都会在人类精神中留下一个打断生物性联系的永久痕迹”【11】。这里“母亲意象”作为最初的有益影响必须得到升华,否则就会变成一个“致死因素”。拉康借他在临床上所发现的那种“朝向死亡的精神趋势”(tendance psychique à la mort)来说明此种现象,例如,某些带有“非暴力”性质的自杀行为便联系着断奶的“事故”,死冲动在此被呈现以某种较不危险的形式,包括“心理厌食症”(anorexie mentale)和“嗜毒癖”(toxicomanie)等等【12】。
2、“闯入情结”(complexe de l'intrusion)则大致对应着当时在克莱因理论中尚未充分发展的“嫉羡”(envy)概念:该情结以兄弟姐妹之间想象的侵凌性关系为特征,克莱因后来在死冲动的名目下以投射性的“嫉羡”(invidia)【13】来解释此种现象。拉康在此区分了儿童的嫉妒所携带的“侵凌性”(agressivité)与俄狄浦斯式的“致命竞争”(rivalité vitale):“就其根本而言,嫉羡体现的不是一种致命竞争,而是一种心理认同”【14】。闯入情结因而是以自我与相似者的认同为基础的,嫉羡首先是源于同相似者的认同,其次才是在死冲动的层面上被联系于母亲的意象【15】。
3、“俄狄浦斯情结”(complexe d'Œdipe)是拉康列出的最后一个家庭情结:在此,拉康对俄狄浦斯情结的重申与弗洛伊德并无二致,仅仅是根据挫折(往往被孩子归于同性父母)、超我的建立(作为压抑的动因)以及自我理想的诞生(依赖于对父亲的象征性认同)提供了一种说明,但在论及阉割时,他则谈到了一系列身体碎裂的幻想,并点名指出了克莱因仅仅把这些肢解幻想归于母性意象来源的偏颇【16】。根据拉康后来的观点,我们甚至可以说,克莱因意义上的前俄狄浦斯阶段本身即是在俄狄浦斯情结中围绕着阉割焦虑而被回溯性地组织起来的【17】,因为正是大他者于不同时期提出的要求在象征层面上调节着主体的冲动,此种见解也同多尔多提出的“象征性生成阉割”形成了呼应。
由此可见,拉康的早期思想显然是涉及到了同克莱因理论的交锋,尽管他也肯定了克莱因的发现有其自身的位置,但是拉康对克莱因的评价却始终从属于他对弗洛伊德的重读。至此,我们不难发现,克莱因的思想总是带有某种二元论的特征(诸如:“内部对象”与“外部对象”的划分、“部分对象”向“完整对象”的整合、“好乳房”与“坏乳房”的分裂、“早期原始焦虑”与“俄狄浦斯焦虑”的对立、“偏执分裂位置”向“抑郁位置”的转化、“男性性欲”跟“女性性欲”的对称,乃至“症状”同“幻想”的和谐,等等),而拉康则始终表现出一种对于三元组的偏爱(诸如:三种家庭情结、RSI三界、前俄狄浦斯三角、俄狄浦斯情结的三个时间,三种对象缺失、三个逻辑时间、需要—要求—欲望的辩证法,以及自然—社会—文化的三重划分,等等)。在拉康而言,三元图式始终是让主体结构得以稳定建立的必要基础,尔后他又提出了一系列四元模型来巩固其结构的概念(以L图式为肇始,到晚年“圣状界”的提出为巅峰)。
三、拉康的回到弗洛伊德:幻想之为分析中的建构
然而,回到弗洛伊德,我们不难发现,此种理论观点不免会带来一些技术操作层面的问题。例如,在写于1937年的《分析中的建构》【19】一文中,弗洛伊德就曾指出,当分析家在作出某种解释之后时常会听到分析者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句话可以被翻译为“是的,关于我的无意识,这一次你是对的”【20】,但是为分析家们所喜闻乐道的这样一种被公认是成功的解释,其结果却往往并不会带来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由此,弗洛伊德便提出了“解释”与“建构”的区分:在他看来,分析者的如此反应仅仅出现于那些基于症状的不重要的解释,而如此的解释也很少在分析者的后续联想中引起基本幻想的主题,也就是说分析者的联想材料并不足以支撑建构正确的有效性。至此,幻想即被弗洛伊德视作建构的等价物:“正如我们的建构是唯一有效的,因为它恢复了一段丧失经验的碎片,所以幻想也将其令人信服的力量归于被它嵌入在原先被拒绝的现实的位置上的历史真相要素”【21】。此种无意识的幻想只能在分析过程中加以重建的思想,也可见于弗洛伊德早前于1919年撰写的《挨打的孩子:性倒错起源的研究贡献》【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