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卞之琳
博子躺在洁白的大地上,远处的树林和村庄隐没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巨大的白色仿佛巨大的哀伤,凄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它对思绪的引发无穷无尽,却又欲言而止。敏感的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然她沉浸其中……
这就是日本电影《情书》简单的开头,如同片中不断出现的日本式移门一样,简单、机巧、节制。
情感脉动和深层文化含义的把握绝非一般青春片可以媲美的。他应用寓言式的虚构,几乎集聚了买六合彩中特等奖的概率,将两位同名同姓的异性安排在同一个班级,管理同一个图书馆,课堂点名时争相回应……成年后,藤井树先生找到了一位与藤井树小姐一模一样的未婚妻博子,要不是在登山冒险中丧生,要不是博子写下那封寄往天国的信函,这段秘密也许就一直尘封于记忆的黑暗中了。
导演岩井俊二用诗意的影像语言,精心安排了一场由名字贯穿始终的青春剧。虽然粗看不无俗套,但是其中对微妙这种彗星撞地球式的巧合却反而让我感到惊人的真实,那种真实来自于名字所引发的一系列触手可及的因缘和合,岩井俊二在影片里也无意间隐约印证了自恋的形成,特别是自体心理学和拉康精神分析中对人的心理发展中的观点——孪生自体和镜像自我。诚如美国当代哲学家克里普克在其著作《命名与必然性》所言,我们在给事物命名时,所依据的并不是对名称的意义的了解,而是对某些历史事件及其因果影响的了解。名字是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个被赋予或强加的符号,这个符号也是社会化的第一步,而它深切地告诉你是自己同时也是别人。
在唯美的怀旧气息和精致的情节安排笼罩之下,观众往往会忽略影片整体结构中所透露出迥异于局部的含义。不过,这也是几乎所有伟大的导演有意无意设下的机关。从岩井俊二的其他电影的艺术判断基本可以确定,像他这样有大师潜质的导演,其处女作电影《情书》一定不会是《致青春》的日本版。
在我看来,《情书》探讨的真正主题是“名字”,无论是在表面和深层,“青春”和“爱情”其实都是陪衬而已。影片里有两条泾渭分明的叙述主线:一条主线中,大段描述的不是博子失去未婚夫的哀悼(博子对未婚夫基本没有生动完整的回忆),而是在看似哀悼的外表之下博子重新建立恋情的过程;另一条主线中,藤井树小姐的回忆焦点也不是她和藤井树先生之间的关系,而是家庭中接连不断的死亡威胁。诚然两位藤井树之间的关系不可否认是全片中最出彩的地方,但是造化(或者说导演)残忍地让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感觉一再地被错过。这样对藤井树先生刻意的回避处理,实际上就是将名字成为三个人之间的唯一关联。即使原本恶作剧的巧合让藤井树先生投射了一段单恋,而后来寻找到一模一样的初恋女孩的好运也并没有让他逃脱仅仅成为排位的命运。
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博子写信并邮寄给逝去的藤井树,这在无意识层面上可以解释为她只是想写给藤井树这个名字,否则她没有必要将荒诞的想法付诸行动,只需像古人那样烧信传达给逝者。在幻想层面中博子无法忍受或确认藤井树的存在,这必然会引起无意识中的愧疚,所以她必须在现实层面中完成这样的仪式来进行补偿。这也就是拉康所说的“一封信总会到达目的地”——对博子而言,无论收到来信与否,都是一种确认,即实在界(一切符号化都烟消云散的世界)的回应,这种回应也让她从对偶然变故的无能为力变成了无所不能。用当代法国炙手可热的政治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话说,“藤井树”在影片中不属于“真”(truth)的范畴,而是属于“纯粹的存在”(mere Being)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