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活得足够久,我们都会经历一些丧失。而伤痛之路,也可以走得不太孤独。
2004年11月11日 星期四
玉:
接到你的Email了,我猜想你是想跟我说说这两天里的一件大事情,有关Iris Chang的。
打回电给你办公室,你不在。我庆幸你不在。因为我突然不想说话了,我怕如同很多时候一样,我们把很多事情都经由口头说出,然后就在空气中发散了。
在某些时刻,我们应该用文字记录我们的每一个念头。如同911,119也成了这样一个时刻。
今天在当地的电视新闻上,警察局的人言辞谨慎:“Apparently”是自杀,但还有待验尸官的报告。
玉,我从来没有读过Iris的书!我也不知道她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我是得知她的死讯后(多么冰冷的字眼),才知道的。她身前,曾在当地的很多地方包括斯坦福,柏克莱都作过讲座,在书店里签名售书,我竟然一无所知。她常去散步的那个牧场,我也很熟悉。我家和朋友家常带着孩子们去爬山,看牧场里的动物。
世界真是小。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的小法!一恸!
慧
2004年11月12日 星期五
慧:
你猜对了。心有灵犀。我们俩个总被悲苦所吸引。还记得几年前,哈佛的中国学生葛海雷自杀,我们也是几乎同时地联系了对方,当时对葛海雷父母以及哈佛学生学者联谊会成员的那些访谈至今还记忆犹新。
想想这些年来,我们各自的生活中,也都有不少丧失。我们曾经一起走过伤痛之路。
这次张纯如的自杀,一定也会给我们带来震动,因为我们是认同她的―一个几乎跟我们同龄的,血脉里流的同是中国血的,以笔为旗的女子。
我们争取每天写一封Email吧,让我们再一次一起走过,这一段伤痛之路,
Love,
玉
2004年11月15星期一
玉:
整个周末,都在给这里的一个跨文化基金会的征文写稿,原本还不确定写什么主题,因为有了张纯如事件,于是决定写<走出抑郁>,讲的是抑郁与自杀的问题。
张纯如的先生在接受Mercury新闻采访时,曾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患有抑郁症并在接受治疗。因为她的病情严重,他们还把两岁的孩子送到祖父母家里。这样看来,她非常有可能是抑郁导致的自杀。
本来,在所有的精神疾病中,抑郁症的自杀率就是最高的,比普通人的自杀可能性高80倍。在美国,未得到治疗(彻底治疗)的抑郁症更是自杀的首要原因。
张纯如的抑郁似乎有很多原因:是四月里连着21天28个城市的售书与巡回讲演让她太疲惫了吗?还是产后抑郁症?或者由于长期直面人类的苦难,她原本对世界对人性纯洁美善的信念遭到了最粗暴的践踏,而导致了心灵上的创伤?
但正如《春蚕吐丝》及《南京大屠杀》的编辑,Susan Rabiner所说:没有人知道“什么导致了它(抑郁),而且发生得如此之突然,进展得如此之快。”
没有人知道。
在网上得知,18日晚上有张纯如的最后的告别会,19日有她的葬礼。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18日晚上不能去,因为有了别的安排,而且是约好了跟同学一起去。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因为我不需要面对。
慧
2004年11月16日 星期二
慧:
其实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不要有遗憾。就记着她照片上的样子吧!“记着我病前的样子”也正是Iris的愿望。
玉
2004年11月17日 星期三
玉:
今天是周三,一百年前,弗洛伊德在维也纳他的家里,组织起了他著名的周三会议,开始了他的精神分析运动。自上星期起,我去参加每个周三旧金山精神分析协会在斯坦福主办的有关精神分析的晚间课程。我的学校离开那里很近,所以要好好利用周围丰富的资源,充实和提高自己。
我是跟一个日本同学S一起去的。
她给我买好了晚餐,在我们学生学习室里等我。
我面对她坐着,打开色香味俱全的SUSHI盒饭,在谢过她之后,我终于忍不住谈起了Iris的死。她说她也已经从她室友,一个台湾来的女学生处听说了。
一时间,我们都有点矜持起来。她慨叹:多么不可令人想象呀。人类互相残杀。
我想象自己面对她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日本人残杀中国人。然后我拂袖而去。
然而我没有―她有着世界上最真诚的眼睛,我也是学校里她最亲近的学友之一。
所以我不得不承受分裂的痛苦--
将日本人,一个一个的个体跟日本民族区分来看,如同以前看一篇《黑太阳》的影片,片头有粗重的大字,烙在我的脑子里,经年不退色:友谊归友谊,历史归历史。
但此刻不正是直面历史的时候吗?
说说你对日本人的看法?你是去过日本的。
2004年11月18日 星期四
慧:
我此刻对日本人的看法几乎全是消极的。可能因为我身边没有有着真诚眼睛的日本女生。我曾经跟你说起在日本进餐时,一碗面,两段细葱,一个虾米的禅意,如今想来全是刻意做作。连我们曾经留连的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边上的那个日本花园,那份整洁精致也显得没有生命力了,而只是强迫性人格的外显吧了!我也不想再进那个花园了。
好在我开的车是福特。
我知道这样极端的想法是危险的,张纯如写书的目的不在于唤起人类之间的仇恨,而是揭露一种更普世意义上的人性中的黑暗,并对此作出反省。但我就是克制不住,你曾经说过我是一个“行动者”,淋漓尽致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作一口深呼吸)
祝平和(其实是祝自己),
玉
玉:
我理解你的想法。
我虽然在理性的层面谈友谊与历史,但我发现竟然一直没有将S想要的综合考试的复习资料找出来给她。是抵抗。一分析,就明白了。
我要出门去了,再叙,
慧
2004年11月19日 星期五
玉呀玉---
我不知如何叙说。语言在情感面前苍白无力。
从墓地回来,我便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想给你写,我只写下:11月,北加州,Los
Altos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疼。太阳高悬的时候,刺痛了所有人的眼。我便失语了。我发现我已经丧失了叙述一件完整事件的能力了。
对不起,不写了,
慧
又及:我昨晚上还是见到了Iris的最后一面。
2004年11月20日 星期六
玉:
凌晨。
我睡不着觉。脑子里一直在回味今天,不,是昨天上午10点以后的每一幕。同时,我突然觉得能写了,便坐在了电脑前。
十一月,加州的夜晚,房间里是冷的,我就打开暖气,点上Lavender的蜡烛,煮上一壶水―如同我们在波士顿的冬天里一样,桌上还有从墓地带回来的三支洋红色的玫瑰,三支白色的鸢尾花,两枝蕨类植物。仪式结束的时候,Iris的妈妈和一个负责组织的人说,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带花回家。我看着衬着蓝天青山的满眼的花,就在一个花蓝里挑了这些带回来。我想带一点Iris的精神回去。
她被放下去。我手中的白玫瑰,给了一打的人。我从草地上捡拾起两枝零落的蓝色鸢尾花,放下去,放下去,可是她那么低了,从我手中落下的花枝,叩响了她的棺木
她就是那里面,静卧着的蓝色的鸢尾花呀!
Blue Iris
玉,昨晚,不,已经是前晚了,我还是见了Iris最后一面。
是天意。
周四晚上的聚会处,也在Los Altos,当同学安吉拉将车开上S San Antonio路的时候,我发现在自己处在一种几近惊吓的状态。
因为我们去聚会走的是另一条路,回来时,另一个同学告诉我们走这里比较近。
我处在惊吓状态,是因为我宿命地意识到,我将见到Iris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Iris的一张大幅照片(也有可能是画)。我几乎是慌乱地,请安吉拉把车靠边停了。 Spangler殡仪馆临着S San
Antonio,
前面的一方空地上设了一张桌子,上面点满了白颜色的蜡烛,是IKEA里可以买到的非常简洁的那种。IRIS的照片打动了我:她长发及肩,垂首闭目,似冥想状,又如同在许一个郑重的愿。我不记得照片的颜色了,可能是黑衣衫,又可能是绛红的。照片是她灵魂深处的那份肃穆的传神写照,只是端肃,凛然,没有悲凉。
安吉拉陪我走了进去,她可能是今晚唯一的非裔。里面已经没有很多人了,因为已经过了八点半。
我终于站在她面前。她或许确实是喜欢浓烈的色彩的。她着的是宝蓝色的衣服。美丽高贵的头颅。长头发一丝不苟,神情安详。她的手指修长。我有跟她握手的冲动。我同时想象,造人的上帝,轻轻地往IRIS的鼻子吹一口气息,她就又回到我们中间了。
她的那本会被永远记住的书,就在花丛中。
安吉拉不知道这段历史,她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这怎么可能呢?
我于是更知Iris工作的意义了。正是IRIS,籍着她的勇敢的文字,向世人揭示了一段遭集体性否认和遗忘的历史,使得更多的安吉拉能有机会了解这段人类残暴同类的恶行,让人类为之反省,也为那些无声的冤魂获得了控诉的声音。
人类真地过于脆弱,有太多创伤是我们所不敢面对的。因为过于痛苦,而要层层防御,将之压抑至无意识中去。然而,这些创伤是会如梦魇般纠缠着我们,我们不可能真正安宁地生活。我们的心灵只有学会直面,哪怕痛不欲生,在痛过之后,那份创伤才有可能愈合。对人类,我们才有可能重建信心。
不揭露罪恶,是再一次犯罪呀!
我们不再忘记。
我相信,如果IRIS活着,她会继续揭露人类的暴行和苦难。
累了。
爱你的,
慧
2004年11月20日 星期六
慧:
我希望我就在你身边。跟你一起,体验你一切的体验,感叹你一切的感叹,思考你一切的思考。
你谈的有关人类的创伤,是从心理学角度谈的。我很同意。但那段被刻意淡忘/遗忘的历史,在更大程度上是政治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