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區窗口跨區域顧問:Christine Diercks(歐洲),
Daniel Traub-Werner(北美洲),和 Héctor Cothros(拉丁美洲)跨區域協調聯合主席:Eva D. Papiasvili
由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成員進行的繁體中文翻譯和編輯。
翻譯 (Translation):楊筑甯 (Chu-Ning Yang)、黃泰翰 (Tai-Han Huang)、劉又銘 (Yu-Ming Liu)、陳昌偉 (Chang-Wei chen)、呂思珊 (Szu-Shan Lu)、沈志仁 (Chih-Jen Shen)、洪雅琴 (Ya-Qing Hong)、丁耕原 (Keng-Yuan Ding)、張秀玲 (Hsiu-Ling Chang)、莊麗香 (Li-Hsiang Chuang)、賴憶嫺 (Yi-Hsien Lai)
協調 (Coordination):瑪麗亞·伊內斯·涅托 (Marìa Inès Nieto)
「…我們的心智生活從兩兩對立中泉湧而出」
(佛洛伊德,1899 年 2 月 19 日給W. Fliess 的信;佛洛伊德全集,1886-1899,278頁)
一、介紹與定義
情感灌注的幻想所調節。所有的心智歷程都是立基於相衝突的精神力量之互動,接下來又與外在刺激形成複雜的交互作用。
佛洛伊德所創建的精神分析理論,建立在精神的衝突上—這是人類心智的運作,反映出對立的力量與傾向之間的互動。潛意識衝突被定義為是個體未能察覺的力量在心智中的互動,而精神分析特別強調潛意識衝突的效應。在衝突中,兩相對立的願 望、感受、需求、利益、想法、價值,彼此會互相抵觸。在精神分析理論中,精神衝突是人類心智動力的核心,在古典觀點中,精神衝突受本能〔驅力〕能量所驅動,並受文化表現的形式。
精神分析的主題是精神衝突的潛意識潛伏的那些部分,它最終將立基於潛抑的嬰兒式願望中。這些潛意識的內容會以扭曲的形式重新浮現,例如夢境、失誤行為、症狀、以及對佛洛伊德而言,精神分析中核心的衝突是伊底帕斯衝突。座落在嬰兒式慾望與禁令之間的紛爭,構成了精神生活及其表現的動力。除了其動力的特性,衝突也具備許多後設心理學的成分:地誌學的(意識、前意識、潛意識),經濟學的(感官過度刺激、現實和享樂原則),起源學的(依自我功能的發展而定),以及結構上的(自我、超我與原我之間的衝突)。此外,伊底帕斯衝突是處於本能/驅力的二元論之間(性本能/自體保存本能、自我力比多/客體力比多、生/死本能)。
客體關係的理論家所提出的概念化,透過強調(內化的)自體與客體關係的特 性,擴展了衝突論的舞台。無論衝突是否被意識所接受,而能被實質地處理、或者是否必須要被潛抑,都取決於涵蓋的本能力量〔驅力〕的強弱,以及個體的心智應對能力與環境條件。
根據當代北美、歐洲與拉丁美洲字典與文章的推展與擴展 (Akhtar’s 2009, Auchincloss and Samberg 2012, Laplanche and Pontalis 1973, Skelton 2006, Borensztejn 2014) ,(潛意識)衝突能被以下兩兩成雙的論述所定義:
1、外在的相對於內在的/精神內部的衝突:前者指的是個體與其環境間的衝突,而後者指的是個體自身精神內部的衝突;
2、外化的相對於內化的衝突:前者涉及已經轉移到外在現實的內在衝突,後者指的是受到與個體驅力與慾望對立的環境限制的合併而引發的精神問題;
3、發展的衝突相對於時代錯置的衝突:前者指的是發展上常模的、特定階段的、發展轉化的衝突,是由父母挑戰了兒童的願望,或是由兒童本身相互矛盾的願望而引發 (Nagera, 1966) ,後者指的是非年齡特定的,並且可能是構成成人階段的精神病理的基礎;有些類似的是,此二元性被 Laplanche and Pontalis (1973) 特指為伊底帕斯衝突相對於防衛衝突;
4、系統之間相對於系統內部的衝突:前者指的是原我與自我,或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張力 (Freud, 1923, 1926) ;後者 (Hartman, 1939; Freud, A. 1965; Laplanche 1973) 指的是不同的本能傾向(愛-攻擊),或不同的自我特性或功能(主動-被動),或不同的超我命令(謙遜-成功)間的衝突;
5、結構衝突相對於客體關係衝突:前者指的是三大主要精神結構,也就是原我、自我、超我,三者競逐帶來的緊張分歧 (Freud, 1926) ,此被經驗為完全屬於個體自身的衝突。後者指的是在結構分化前已經存在的精神空間中的衝突 (Dorpat, 1976;Kernberg, 2003) ;另一個對此二元性的說法是伊底帕斯相對於於前伊底帕斯的衝突;
6、異議型態衝突相對於兩難選擇型態衝突 (Rangell, 1963) ;或可類比為,收斂相對於發散的衝突 (Kris, A. 1984, 1985) :前者指可透過妥協(形成)而和解的精神內部力量之間的衝突,後者有時稱作「非此即彼」的衝突,指的是那些不可能接受調解的衝突,只能被迫選擇其中一方,接著哀悼或放棄其他選擇。
全世界許多不同的精神分析學派之間,存在著各種異同,重視衝突的程度也不盡相同。光譜的一端是當代佛洛伊德學派與克萊恩學派的傾向,繼續秉持著衝突是形成精神發展與功能的核心概念的想法。光譜的另一端則可能是 Kohut 的自體心理學觀 點,此發展理論基於精神結構的匱乏與獲得,而呈現了很不一樣的典範,除了簡短提到父母與孩子之間的衝突之外,焦點放在不同的自體客體需求,與衝突有關的觀點則退居背景。
如何看待衝突,是關乎以下兩者的決定性因素之一:佛洛伊德的理論發展,相對於,佛洛伊德之後的精神分析理論的發展。
二、理論發展階段:佛洛伊德
追蹤佛洛伊德對衝突概念的變化,可以劃分出他的理論發展的不同時期。三種不同的精神病理試圖用來管理衝突的獨特方法,會發展出不同的病徵。歇斯底里症是將性與社會之間的爭鬥,以身體症狀的方式顯現出來,製造出心智與身體間的衝突。強迫症的個體將想法與情感之間的衝突,置換為看似無害的強迫想法。妄想症的病人將他們無法相容的經驗投射至外在世界,創造出內在與外在世界間的衝突。這些無法充分解決精神衝突的獨特方式,漸漸在不同的理論發展階段形成體系。
二、A. 創傷與前分析的宣洩時期 (1893–1899)
道德的禁律,這兩者間的衝突指出了內在-外在的、人際間的衝突,其中就隱含著內在對立的力量概念 (Freud, 1893-1895) 。西元 1899 年,比較夢與歇斯底里症狀,佛洛伊德追溯其 1894 年關於衝突的論述:「並非只有夢是願望的滿足,歇斯底里發作也是一樣…我很久以前就曾經說過…現實—願望滿足。我們的心智生活就是起源於此兩兩對立的配對。」 (Freud, 1899, p. 278) 。在他早年歇斯底里的工作中,佛洛伊德發現這些病人的性慾望與社會規範衝突,而病態地消除衝突就造成了症狀。症狀正是解決衝突的不充分方法:「…病人…享有良好的心智健康,直至他們概念的生活發生了不相容事件…直至他們的自我被迫面對一種引起了痛苦情感的經驗、想法、或感受,以至於主體決定要去忘掉它,因為他沒有信心自己有能力用思考-活動,來解決不相容的想法與自我之間的矛盾…」 (1894a, p. 47, 斜體為原文強調) 。
在這時期,佛洛伊德討論創傷事件相關的情感與社會受 Josef Breuer 治療 Anna O. 的經驗,以及 Charcot 對創傷後歇斯底里癱瘓的示 範,和採用催眠的暗示所引發的歇斯底里癱瘓以及其反轉的實驗所啟發,佛洛伊德與Breuer 假設 (Freud and Breuer 1895) ,在轉化型歇斯底里症患者內在,出現了特定的心智狀況,其中無法被宣洩之暴力、創傷性情感,被轉化為身體症狀。這些症狀以身體的現象表達,但起源不是來自於身體,他們只是被用來(象徵地)表達引發歇斯底里發作的事件。憶起初始事件的路徑已經被切斷,且和清醒的意識解離。佛洛伊德寫
道:「創傷性精神官能症的疾病機轉,並非微小的身體傷害,而是恐懼的情感—精神的創傷。相同的,我們的調查顯示,許多(若非幾乎)歇斯底里症狀的促成原因只能被描述為精神創傷。任何引起痛苦情感的經驗(例如驚嚇、焦慮、羞恥或身體疼痛)都可能造成此類創傷」 (Freud and Breuer 1895, pp. 5-6) 。
與其他價值衝突的想法和願望的衝動若被壓抑,將會導致症狀。在 1894 年,佛洛伊德構想了一套關於歇斯底里症的轉化症狀、強迫症、和畏懼症的初步衝突理論,並將其總結成防衛性的官能症-精神病 (Freud 1894a, b) 的術語。與衝突理論相反的,在防衛性的官能症-精神病中,佛洛伊德了解到真實的官能症 (actual neuroses) 的症狀,包括焦慮官能症 (anxiety neurosis) 和神經衰弱 (neurasthenia) (Freud 1894c; Freud 1898) ,並不是正常心智功能運作的表現,而是直接由性能量宣洩不足所引起的一種毒性力比多轉變的結果。再者,他很清楚他的女病人的這些不相容的想法「主要來自性經驗與
感官感覺的土壤上」 (Freud 1894a, p. 47) 。此外他還發現,這些想法與早期童年的經驗相關,因而做出了他的病人必定曾受苦於被成人性誘惑的結論 (Freud 1896, p.
203) 。因此,歇斯底里症狀是直接來自於潛意識地運作這些經驗的記憶,一旦被當前事件觸發時,這種記憶將(回溯地)復甦並且變得非常有影響力。他進一步指出,只要這些童年事件仍留存於潛意識中,其病原性的本質就會存在。(同上, 211)
然而(在他那封眾所皆知於 1897 年 9 月 21 日寫給 Wilhelm Fliess 的信中)他寫道:「我不再相信我的神經說〔精神官能症的理論〕」 (Freud, 1897, p. 259) 。「因為知道在潛意識裡沒有現實的標示,所以我們將無法辨別有被情感灌注的真實與虛構」的這個想法,讓佛洛伊德質疑自己的誘惑論(同上, p. 260) 。從分析他自己的夢境,佛洛伊德於 1897 年 10 月 15 日構想出一個關鍵性的洞察:「我有一個具有普世價值的想法,我已經發現,我自己也是這樣,愛著我的媽媽並且忌妒著我的爸爸[的現
象],現在我認為這是童年早期的共同事件,即便不如那些已經變成歇斯底里的兒童來的早。〔…〕每一個觀眾都曾經在幻想中是個剛萌芽的伊底帕斯,並且因為恐懼夢境會移植到現實中實現而退縮,於是用全部配額的潛抑,來分隔他嬰孩式狀態和他當下的狀態。」(同上, p. 265) 。
然而不久之後,他再次提出令人震撼的性暴力個案,並且在一封給 Fliess 的信中他宣布了(引述自 Goethe 的 Mignon)「新箴言:你遭遇什麼了,可憐的孩子?」 (Freud 1897, p. 289; Goethe 1795/96) 。他來回擺盪,但從來不曾完全放棄創傷是病因學的說法,儘管所有對於被憶起的創傷誘惑造成的心理後果之質疑,他仍然堅持一個打從 1897 年開始的概念,也就是患者的「精神官能症的症狀並非直接關聯到真實的事件,而是滿懷願望的幻想,因此,對精神官能症來說,精神現實相比於物質現實,有更多的重要性」 (Freud 1925, p. 34) 。對他來說,此時創傷之概念已與另一組概念對立,即根源於「內在」世界,受驅力驅動的嬰兒式願望幻想,在無條件的滿足慾望和禁律之間衝突著。在此,啟蒙的理性主體,遇上了一個被潛意識願望驅策的自我,並且對他/她生命初始極端依賴的環境作出反應。這關鍵的動力之介面是伊底帕斯衝突,源起於對我們的原初客體之愛與恨的衝動所導致。在 1925 年時他回憶到,「事實上那時我第一次偶然發現了伊底帕斯情結,後來被斷定是如此壓倒性的重要,然而在那幻想的偽裝之下,我當時並沒有辨識出來。」 (Freud 1925, p. 34, 原文所強調) 。衝突的伊底帕斯危機之結果,構成了精神生活的動力以及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