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克莱因之后
虽然投射性认同是克莱因提出的,但是这个概念之所以能够在当代精神分析中有一席之地,还是靠后来很多学者的研究和鼓吹。
比昂(Wilfred Bion)
比昂对投射性认同的概念的扩大可以说有很大的影响。虽然他早期也认为投射性认同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防御机制,是退行到偏执-妄想态的表现。
1957年的时候,比昂主要强调的是精神病患者的病理性投射性认同中的攻击性成分。他认为,精神病患者对攻击性的控制能力较弱,从而这些攻击性就显得非常强大,精神病患者甚至能够把爱转换成虐待。(Bion, 1957)这个时候的比昂在临床理论和实践上基本上还是一个克莱因主义者。
1959年,比昂在一次治疗中,观察到患者试图把死亡的恐惧强加给比昂,这时比昂想,如果这些恐惧能够在分析师这里停驻一阵子,它们就会以修正的形式被重新内投。如果分析师不能够接受这些投射的感受,患者就会把这些感受强加到自己身上,这些感受的强度和暴力性都会提高。
比昂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他的感受,他说,“分析情景在我头脑中建立起目睹极端早年情景的感受。我感到患者在婴儿时期对母亲的体验,这个母亲对婴儿的情感方式负责地回应。这种负责的回应中有个不耐烦地成分就是‘我不知道这孩子有什么问题。’我的推论是为了理解孩子需要什么,那个母亲应该是认为孩子的需求不仅仅是要求她在场。从婴儿的观点来看,她应该是吸收了,并且体验到,对孩子正在死亡的恐惧,就是这种恐惧是孩子不能容纳的,患者与分析师或者婴儿与乳房之间的联系,是投射性认同的机制。”(Bion, 1959b)
他提出,通过投射性认同,分析师会感到受到了操纵,不得不在别人的幻想中扮演起一个角色。但是,投射性认同除了是一种幻想外,还是一种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操纵,是一种人际交流模式。投射性认同是个别治疗和集体交流中最重要的互动形式。(Bion, 1959a, 1959b)
但是发生在1962年前后,比昂的术语体系发生了转变,他发明了一对新的术语,容纳者(the container)和被容纳者(the contained)。他认为,婴儿会幻想着把毁灭性冲动投射入母亲中,而母亲接受了这种投射,容纳它,并且修正它,这样它的毁灭性就得到了中和,让孩子可以再次内投所投射的东西。婴儿再次内投的内容是否变得能够忍受并可以整合,取决于母亲这个客体对投射的内容进行修正和代谢的能力。也就是说,这个母亲够不够“好”。
这样一来,本来发生在一个个体内部的投射性认同,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投射性认同代表了母子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的内化影响到了孩子的认知。所以在比昂的理论中,投射性认同变成了反复发生在两个人——容纳者(the container)和被容纳者(the contained)——之间的一种共生关系(Bion,1962)
这个转变对临床的影响很大。比昂强调分析师和孩子的母亲一样,能够吸收、接纳孩子的投射。如果分析师能够修正这些投射,给与它们意义和真实感,然后患者就能够再次内投这些投射,从而加强他的内心世界。
比昂也着重研究了在投射性认同中作为容纳者(container),也就是接受者的体验。他把这种体验描述为“没有思考者的思维(a thought without a thinker)” 也就是说,作为投射性认同的接受者,会感到自己的很多想法不是来自自己的。(Bion,1977)
他的思想的另外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作为正常心理发育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段就是孩子感到父母是安全可靠的,能够让他进行投射性认同。如果投射性认同的接受者(父母或治疗师)不能让自己接受来自孩子或患者的投射性认同,就会对对方造成严重的毁灭性的影响。
其实,比昂理论的重要之处就在于把一种系统的观点带进了精神分析的术语体系,投射性认同在他这里的定义,与其说是一种防御机制,不如说是对一个两人系统的无意识交流模式的描述。这的确和既往的精神分析理论的着眼点大不相同,算得上精神分析历史中一次不大不小的视界迁移行动。
但是,也有对他的批评,迈斯讷(Meissner)说,在比昂那里,投射性认同变成了一种比喻,被随便翻译成了容纳者和被容纳者的术语体系,而这个术语体系几乎可以用到任何人际关系或认知现象。(Meissner,1980)
用通俗的话说,按照比昂的定义,说两个人之间在进行“投射性认同”,和说这两个人在进行“交流”是没什么区别的?那么,为什么还要使用“投射性认同”这个词,而不说“交流”呢?
罗森费尔德(Herbert Rosenfeld)
罗森费尔德运用投射性认同来描述对精神分裂症和人格解体的心理治疗和理解。
他认为投射性认同对精神分裂症的产生有影响,投射性认同是最早期的客体关系类型,而精神分裂者从来没有完全走出这种最原始的客体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客体和自体混淆了起来,这种混淆不仅仅是由于作为口欲期合并(oral incorporation)的内投性认同(introjective identification)的幻想的影响,也有投射性认同的影响。
罗森费尔德认为上述投射性认同和内投性认同是客体关系的最原始形式。投射性认同把自体或自体的一部分“刺入”到客体中,作为投射性认同的结果,自体和客体之间出现了混淆。(Rosenfeld,1952, 1954)
他提出:“认同是自恋性客体关系的重要因素。它可以通过内投或投射发生。当客体被完完全全地合并后,自体变得和合并了的客体如此认同以至于所有独立的身份(identity)或自体和客体间任何的界限都被否认了。在投射性认同中,自体的部分完全地进入客体,……控制某些想要的特质,接着宣称成为了客体或者部分客体。投射性认同和内投性认同通常同时发生。 上述这个过程的结果就是造成基本的混淆并且无法区分主体和客体。无法区分现实和幻想,因而也无法区分真实客体和其符号表象(symbolic representation)” (Rosenfeld,1964, p. 333)。
他举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理论。有个女患者感觉到自己爱上了罗森费尔德,她害怕因为自己的爱,她会进入分析师的身体,并且夺走分析师的“好东西”。罗森费尔德认为,这种对融合的恐惧,对进入分析师并毁灭分析师的恐惧证明了投射性认同的存在。对此罗森费尔德的分析是,患者把她的性冲动投射进入了分析师,并害怕如果接受了分析师的解释自己会拿走分析师的好阴茎。
罗森费尔德理论的一个特点就是他抓住了主、客体混淆这个特点来描述投射性认同。但是正如后来学者提出的,在早期学者的论述中,很难看出投射和投射性认同的区别。
西格尔(Hanna Segal)
西格尔(Hanna Segal),1957年提出投射性认同和符号形成的关系。
她认为,符号是从偏执-妄想态开始形成的,孩子此时对母亲身体的利比多和攻击性的灌注制造出了焦虑和内疚,让他不得不把兴趣转移到环境中,并且赋予环境符号(象征)意义。在从抑郁态向偏执-妄想态转化的过程中,孩子学会了使用符号。抑郁态时,通过符号的建立,孩子开始使用内在客体来代表丧失的客体,但是两者并不等同。这是一般人的符号形成的过程。
然而,如果符号是通过投射性认同建立的话,符号就不仅仅是代表客体,而是被看作客体本身,从而否认了主体和客体的分离, 西格尔称为“符号等式 (symbolic equation)” (Segal, 1957)。 例如,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声称他不能拉小提琴,因为他拒绝在公众面前手淫。西格尔分析说,在这里,自体的部分(阴茎)投射进入了客体(小提琴),这便是符号等式。 西格尔认为,正是投射性认同产生了符号等式。
1964年,西格尔进一步澄清了投射性认同的概念,她写到:“在投射性认同中,自体的部分和内在客体被分裂开并且投射进入外在客体,接着变成了被投射部分所占有,控制和认同投射部分。”
她认为投射性认同有多重的目的:避免分离,获得对坏客体的控制,投射自体的坏部分,或者保存自体的好部分等。
她同样认为投射性认同是非常早期的防御,在偏执妄想态时开始,她说“在偏执妄想态时第一次建立起的和乳房的关系时,投射性认同就开始了,但是在母亲被察觉为一个完整的客体后它得到了维持和深化,而投射性认同进入了母亲的整个身体。”
西格尔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
一个5岁的女孩整个分析就快要结束了。在一次会面中,孩子开始在地板上涂胶水,西格尔认为这是对分离的防御。接着孩子把胶水称为“病”,因为孩子成天幻想着自己怀孕,西格尔解释说,所谓“病”就是孩子想要进入自己的身体并破坏自己的小宝宝的欲望。后来孩子带来了一朵花,她把这朵花称为洋地黄(foxglove),而这朵花在孩子心中变成了狐狸(fox),“他们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进来。他们有大大的嘴巴和牙齿,吃掉小鸡和鸡蛋。” (Segal, 1964,p. 28)而且,狐狸和胶水一样也是“滑滑的”,西格尔认为这象征着父亲具有毁灭性的阴茎。
第二天这个小女孩很怕进入房间和打开玩具箱。西格尔的分析是,“包含了投射性认同的幻想对她来说是非常真实的。在她画了滑滑的狐狸后的那天,游戏室和玩具箱代表着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装着危险动物的地方。” (Segal,1964,p. 29)
此后不久,西格尔就变成了她梦中的危险动物, 和狐狸一样带着“眼镜(spectacles)”,有“同样的大嘴。”西格尔认为这里的投射性认同是典型的处理分离的防御,是一种控制客体的方式。
西格尔对投射性认同理论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她明确了投射性认同这种机制的使用对言语的形成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如果她的假说得到确证的话,投射性认同对认知功能的损害以及如何处理这种认知缺损就是治疗师们需要认真对待的一个问题。从以后的历史发展来看,这一点的确影响到了临床技术的变更,特别是肯伯格的技术。
瑟勒斯(Harold Searles)
瑟勒斯(Harold Searles)早在60年代就对治疗中治疗师如何接受患者的投射性认同作出了描述,他建议治疗师不要强烈地防御、反对来自患者的情感(Searles ,1963),他认为,患者通过和治疗师的认同来发展自我强度(ego-strengths),治疗师需要能够忍受、整合来自患者的体验。
在和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中,患者的妄想性移情会让治疗师感到深深被卷入,参与到患者的内心世界中,这个治疗的共生阶段很难用言语来表达,这时候重要的是在治疗师认识到这种深刻的参与感来自于患者对他的需要。所以在治疗的某个退行阶段,治疗师要允许自己感受到患者的感受,或者说在投射性认同的过程中接受患者的投射。这种“感受-参与”(feeling-participation)不是说治疗师完全变得像患者一样,因为除了接受投射以外,治疗师还要对投射进行处理,把它整合到人格中去,让这种被整合的体验供患者再次内化时使用。
在1975年,瑟勒斯发表了另外一篇文章——《作为分析师的治疗师的患者》,从题目就可知道内容的前卫性,在文中,他谈到在处理投射性认同的过程中,随着治疗师逐渐能够让自己对患者的投射性认同开放,治疗师自身的人格得到了成长。
格林贝格(L. Grinberg)
格林贝格的主要贡献是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投射性反认同”(Grinberg 1962,1979)。
有一个临床案例可以说明这个概念。有位患者来做精神分析,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这位患者有一段时间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这时候的感觉她联想起有一次参加口试,又想起在她新婚之夜,丈夫告诉她,她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治疗师对此的初步解释是,她保持静态(still)是为了避免处女膜破裂。这时候,格林贝格感觉到自己就像在分析一具僵尸,他感觉到“她正试图把死亡强加给我。” 然后,格林贝格对患者解释说,她正试图表达有关她的死亡的某些东西。患者接着告诉分析师,当她六岁的时候,她妈妈得了癌症,生命垂危,她看见了妈妈在准备自杀。但是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并告诉其他人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对此,格林贝格说, "这种机制的过度使用引起了分析师的特别的反应,分析师无意识地、被动地被导向扮演患者传递给他的那类角色。对这种特别的反应,我建议使用‘投射性反认同’(projective counter-identification)这个术语。”
投射性反认同也就是指在投射性认同的过程中,治疗师体验到自己完全就像患者的投射性认同所描绘的,他感觉到自己不能够让自己不成为患者无意识中想要让它成为的那个人。也就是说,治疗师认同了患者投射出来的客体表象或自体表象。
格林贝格如同其他客体关系学派的理论家一样,提醒分析师不要反抗这些感受的投射,因为治疗的任务之一就是接受这些感受。
Malin and Grotst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