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更讓人痛徹心扉。
——莎士比亞《李爾王》
假設你剛剛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後的10分鐘了,你會做什麼呢?你會不會沖到樓上,點燃一支從福特總統執政時期就一直珍藏在裝襪子抽屜裏的萬寶路香煙?你會不會氣定神閑地走進老闆的辦公室,細數他的種種人格缺陷?你會不會開車到新購物廣場旁邊的牛排店,點一份半熟的丁骨牛排,毫不在乎半熟的牛排裏含有對身體非常有害的膽固醇?當然,你到底會幹什麼是很難說的;不過,在人生的最後10分鐘裏,多數人會幹一些平時不敢幹的事情。
平日裏大多數人都不敢幹出格的事情,而有些人卻對這個事實頗不以為然。他們還會慫恿你像過最後10分鐘那樣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個10分鐘——這只能證明有些人將會把生命的最後10分鐘用來給別人出餿主意。在期待自己的生命自然而又正常地延續下去的時候,我們的行為肯定同期待它戛然而止的時候不同。我們減少油脂的攝入,儘量不抽煙;在上司開了一個不怎麼高明的玩笑的時候盡職盡責地微笑著;還會戴著浴帽坐在浴缸裏吃著阿月渾子杏仁餅乾讀著一本這種類型的書。為了將來著想,我們小心翼翼地做這些事,就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看待將來的自己,用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來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能夠讓自己幸福的明天。我們決不放任自己沉湎于任何及時行樂式的享受,而是時刻要為將來的那個自己負起責任——為了能夠在退休之後悠閒地打高爾夫球安度晚年,我們每個月都會存一點兒錢;為了能夠不受冠狀動脈硬化和假牙之苦,我們定期慢跑和使用牙線;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把小臉兒胖嘟嘟的孫子抱在懷裏享受天倫之樂,我們不得不忍受臭氣熏天的尿布,還要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講著《帽子裏的貓》這樣的故事。甚至在便利店花上1美元也是在積德行善——因為,很快,將來我們就能夠享用到現在我們付錢買下的奶油夾心蛋糕了。事實上,幾乎不管在什麼時候,無論我們想得到什麼——晉升、婚姻、汽車或者漢堡包——都是為了“未來的自己”能夠在一秒鐘、一分鐘、一天或是10年之後享受從“現在的自己”這裏繼承來的這個世界,而現在,我們期待“未來的自己”在享受今天的精明決策和嚴格自律帶來的勝利果實的時候,會感激“現在的自己”做出的犧牲。
好吧!好吧!你可千萬別屏住呼吸,指望他們知恩圖報,跟我們的子女們一樣,我們的時間後代也常常會忘恩負義。我們累死累活地幹,希望能夠把我們認為他們會喜歡的一切留給他們。可是,他們卻辭去了工作,留長了頭髮,搬離三藩市或者搬到三藩市,還認為我們簡直愚蠢的可笑,居然認為他們會喜歡那些東西!我們不但沒有得到任何讚賞和獎勵,到頭來,他們居然還感謝上帝沒有讓一切都按照我們鼠目寸光、引人步入歧途的計畫進行。甚至,在咬了一口幾分鐘前我們剛買下的那個奶油夾心蛋糕之後,那個人還會苦著臉抱怨我們點心買得不對。當然沒有人喜歡被批評,然而,假如我們努力奮鬥的事情並沒有為將來的自己帶來快樂,或者我們沒有能夠成功避免的事情反而給他們帶來了快樂,那麼,他們確實有充分的理由對過去投來鄙夷的目光、並質疑我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雖然這有點忘恩負義)。他們可能會承認我們的動機是好的,也勉強承認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但是,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向心理治療師抱怨說,我們竭盡所能爭取到的結果對他們而言還是不夠好。
怎麼會這樣呢?我們不是應該很清楚明年甚至是下午的那個自己的品位、愛好、需求和渴望嗎?難道我們對未來的自己瞭解得還不夠,還不能設計他們的生活嗎?難道我們找不到他們將會珍視的事業和愛人嗎?難道我們買不到會讓他們喜愛許多年的沙發套嗎?為什麼最後這些東西都被束之高閣?為什麼他們的生活中充斥著我們認為不可或缺而他們卻認為讓人受罪、讓人尷尬或者一無是處的東西?為什麼他們會批評我們選擇的戀愛物件,質疑我們爭取事業發展的策略,還要花大價錢去清除我們花大價錢紋在身上的紋身呢?為什麼在想到我們的時候,他們不會感到驕傲和欣賞,反而會感到悔恨和如釋重負呢?要是過去我們曾經在某些根本性的方面忽略了他們、怠慢了他們或者虐待了他們,對此我們還能夠理解。可是,我們為他們奉獻了所有的青春年華!他們怎麼能夠在我們終於取得了夢寐以求的目標之時而感到失望呢?我們不遺餘力想要他們避開那個地方,可是,他們現在就在那裏,甚至為此興奮的暈頭轉向,怎麼會這樣!他們出問題了嗎?
或者,是我們出問題了嗎?
在我10歲那年,我們家最神奇的東西就是一本關於視錯覺的書。通過它,我認識了繆勒-萊耶(Muller-Lyer)線條,內克爾(Necher)方塊和剪影高腳杯。兩頭畫有箭頭的那條線怎麼看都比另外一條要長,可是,用尺子一量就能發現兩條線其實一樣長;內克爾方塊有時候看起來是側面開口,有時候又像是頂端開口;突然之間,高腳杯的圖案看起來像是兩張對視的側臉,而下一刻又變成一隻高腳杯了。我會坐在爸爸書房的地板上,花上幾個鐘頭盯著這本書——這些簡單的圖畫居然會讓我的大腦相信一些明知不對的東西,這個事實讓我著迷。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到錯誤是很有趣的,並開始籌畫一個包含幾個錯誤的人生。但是,視錯覺之所以有意思,並不僅僅是因為它使每個人都犯錯誤,而是因為它使每個人犯同樣的錯誤。要是我看到一隻高腳杯,你看到貓王,而我們的一個朋友看到的則是蘑菇雞片的紙卡通圖案,那麼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塊有趣的墨水漬,而不是一張蹩腳的視錯覺圖案。視錯覺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是因為每個人都是先看到高腳杯,再看到兩張側臉,然後,一眨眼功夫,它就又變成高腳杯了。視錯覺在我們的認識中造成的錯誤是自然的、規律的和成體系的。它們不是愚蠢的錯誤,而是聰明的錯誤——正是這些錯誤幫助那些真正理解它們的人窺見人體視覺系統精巧的構造及其內部工作機理。
在試圖想像自己未來的時候,我們犯下的錯誤也是自然的、規律的和成體系的。它們也有固定的樣式,在很大程度上,它們能夠像視錯覺反映人類視覺的局限性一樣反映出人類預見的局限性。這就是本書要探討的問題。雖然書名中提到了“快樂”,但是這並非一本告訴你該如何找到快樂的行動指南。那一類的圖書在那邊的自助類圖書書架上,如果你買了一本那樣的書,並做了那本書鼓吹你做的一切,卻發現自己還是很鬱悶,那麼,你可以回過頭來讀一讀這本書來瞭解一下為什麼會這樣。這本書講述的是一些基本的科學道理,而這些道理解釋了人類大腦是如何想像未來,如何預測自己將會最滿意哪種未來以及這樣的預測準確性如何。這本書討論的是眾多思想家在過去兩千多年間苦苦思索的問題,並利用這些思想家(以及我自己)的想法來解釋為什麼我們對於“未來的自己”情感和精神世界的瞭解是如此淺薄。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條連接數條國境線但是卻無法通行的河流,因為還沒有哪個學科得出了對這個問題有說服力的解釋。本書糅合了心理學、認知神經學、哲學和行為經濟學的理論,得出了一個我自認為很有說服力的解釋,不過,這個解釋到底有沒有道理,還要讀者您自己來判斷。
寫一本書的過程本身就足以帶來滿足感,不過,閱讀一本書則需要你投入時間和金錢,所以你希望能夠得到明顯的收益。如果你感覺一本書既沒有讓你受到教育又沒能讓你得到愉悅,作為補償,你應該能夠回到讀這本書之前的年齡並收回你的淨投資。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寫作本書的時候,我希望可以把它寫成一本讓人感覺興味盎然,不忍釋卷的書,當然,前提是它的讀者並非自視甚高的人,而且剩下的生命之路還夠長,至少要比10分鐘長。在讀完本書之後你感覺如何誰也說不清,即使是那個即將要開始閱讀本書的未來的你也不知道。不過,要是未來的那個你在讀完本書之後感到不滿意,至少他能夠理解為什麼一開始的時候你會錯誤地認為自己會感到滿意。
[預見]根據事物的發展規律預先估計或考慮將來的情況
第一章
通往另一時空的旅行
唉!要是一個人能夠預先知道一天工作的結果該有多好啊!
——莎士比亞《裘力斯?凱撒》
神職人員發誓要嚴守清規戒律,醫生發誓決不會傷害病人,而郵遞員則發誓要克服大雪、冰雹和位址不詳帶來的各種障礙及時安全地把信送到人們手中。但是,沒有幾個人認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其實心理學家也需要立下誓言,承諾自己在事業生涯中將會發表這樣一本書、一個章節或者至少一篇文章,其中包含有這樣一句話:“人類是唯一一種?……的動物。”當然,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補足句子空白的部分,但是已經給出的部分不能隨意改動。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選擇在事業生涯相對較晚的時期來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因為,我們清楚知道,後來的心理學家都會對我們窮經皓首努力研究的成果視而不見,而只會記住我們是如何補全這句話的。我們還知道,我們填進去的東西錯得越離譜,我們的名字就越容易被記住。比如說,在有人教會黑猩猩使用手語進行交流之後,在空白處填入“能夠使用語言”的那些心理學家立刻受到了特別的關注。研究人員們發現野外生存的黑猩猩利用小木棍從蟻穴中掏取美味的白蟻(有時候還會用它來敲同伴的頭),而後,一夜之間,全世界的人都記住了那些在空白處填上“使用工具”的心理學家的全名和通信地址。因此,大部分的心理學家都有充分的理由盡可能推遲完成這個句子的時間,並期待自己拖延的時間足夠長,足以讓自己及時離開這個世界,以免在公眾面前被猴子羞辱的尷尬。
以前我從來沒有嘗試過要補足這個句子,不過,現在我打算補寫它了,而諸位就是我的見證。人類是唯一會思考將來的動物。現在,請允許我坦率地說,我曾經養過貓、養過狗,也曾經養過沙鼠、老鼠、金魚還有螃蟹(不、不,其實我沒有養過這些玩意兒),而且我確實發現這些非人類的動物常常會做一些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有能力為將來打算的事情。不過,一位帶著廉價假髮的禿頂的人常常會忘記這樣一個事實——看起來擁有什麼同真正擁有什麼還是不一樣的,任何一個仔細觀察的人都能發現真發和假髮的區別。比如說,我住在教區,每年秋天,我家院子裏的松鼠就好像知道如果自己現在不先把一些食物埋起來冬天就沒有食物可吃了。(而我家的院子大概有兩隻松鼠的尺寸那麼大)。我所居住城市裏的居民受教育水準普遍比較高,不過還沒有人發現這座城市裏的松鼠比別的地方的聰明。它們擁有一般松鼠頭腦,會通過自己普通的松鼠眼睛觀察陽光的強度,在其數量減少達到相當水準的時候,松鼠就會開始運作其常規的食物埋藏專案了。白天變短誘發了它們的食物埋藏活動,這些松鼠並不是因為考慮到明天的問題才開始幹這些事的,我家庭院裏的松鼠們對明天的認識與自由落體的石塊對重力的認識水準相當,也就是說,它們並不真正知道未來是怎麼一回事。除非有朝一日,黑猩猩會因為擔心自己獨自終老而失聲痛哭,或者微笑著計畫即將到來的暑假,或者會因為自己穿短褲時已經顯得很胖了而拒絕一隻外面塗了太妃糖的蘋果,我才有可能動搖,承認我補充完整的這個句子的結論是錯誤的。我們用其他任何一種動物都不能夠、不會也從來沒有採用過的方式來思考未來,而這個簡單、普遍和普通的行為是我們人類的特殊屬性。
即時推演的歡愉
如果你被要求說出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你也許會首先想到人類創造出來的那些令人驚歎的偉大工程——吉薩的大金字塔、國際空間站,又或者是金門大橋。這些確實都是偉大的成就,而我們的頭腦也因為這些發明而有資格受到英雄式的歡迎。但是,這些都不是最偉大的發明。一台複雜的高級機器就能夠設計和建造其中任何一樣,因為設計和建造需要知識、邏輯性和耐心,而複雜機器擁有足夠的此類素質。事實上,只有一樣成就真正無以倫比,即使是最複雜最高級的機器也無法假裝自己曾經取得了這樣的成就,而這項成就就是有意識的體驗。看大金字塔、記住金門大橋和想像國際空間站比建造其中任何一個的行為都更了不起。而且,這些了不起的行為中有一樣更是出類拔萃。“看”是按照世界現在的樣子來體驗它,“記憶”是按照世界過去的樣子來體驗它,而“想像”則拋開世界現在的樣子、曾經的樣子,按照它可能的樣子來體驗它。人類頭腦最偉大的成就就是它想像物體和情景的能力,而這些物品和情景並沒有存在于現實世界中;正是這種能力使我們能夠思考未來。有一位哲人曾經說過,人類的大腦是一台“思考的機器”,而“創造未來”是它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創造未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們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大腦如何“創造未來”,其中一方面是所有動物共有的,而另外一方面則是人類特有的。所有的大腦——人類的大腦、黑猩猩的大腦、甚至是本能地埋藏食物的松鼠的大腦都能夠預知即刻發生、近在咫尺且同自身息息相關的將來。它們通過利用當前事件和過去事件的相關資訊(比如,“我嗅到了什麼”;“上次我聞到這股氣味的時候有個大傢伙想要吃掉我”)來預見接下來自己會出什麼狀況(“有個大傢伙想要……”)。但是,請注意,這種所謂的預見有兩個特點。首先,雖然我在括弧裏舉出了連環畫臺詞的例子,這種預見不需要大腦做出任何哪怕只有一點點兒像是有意識思考這樣的工作。就像算盤不需要考慮任何算術法則就可以算出二加二等於四一樣,大腦也可以不假思索就把過去和現在自動相加來算出未來。事實上,根本不需要大腦就可以做出此類預測。稍加訓練之後,一隻學名叫作黑邊海兔的大海蛞蝓就學會了預見並躲避直擊其鰓的電流。而任何一個稍有解剖常識的人都知道,海蛞蝓毫無疑問是沒有大腦的。電腦也沒有大腦,但是它們也有海蛞蝓的本事,如果你午飯時還在新澤西州的赫伯肯,晚飯時卻跑到巴黎去刷卡了,電腦就會拒絕你使用信用卡付賬。簡而言之,機器和無脊椎動物都證明了,對未來做出簡單的預測並不需要聰明、自覺和有意識的大腦。
對於這種預見性,我們需要注意的第二個問題是,此類預測通常考慮得不太遠。這種預測性同對年通貨膨脹率的預測,對後現代主義對知識界影響力的展望,對宇宙熱寂現象的推測,或者對麥當娜頭髮的下一個顏色的猜測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這種預測性關注的是在此情此景中、迫在眉睫且與“我”息息相關的事情。我們之所以把這也稱為“預言”,是因為英語的辭彙裏找不出更好的詞語了。但是這個術語的使用其實是有可能會帶來誤解的。這個詞的寓意是:深思熟慮之後對於將會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事件的預測;而大腦則不斷地對此情此景中即將發生在其主人身上的事情做出預測,主人卻對此毫無知覺。使用“預言”這個詞有可能妨礙人們認識到這個事實。在這個時候,大腦其實不是在預測,而是在推演緊接著要發生的事情。
此時此刻,你就在做著這樣的即時推演。比如說,此時此刻你也許正在自覺地思索自己讀到的句子,或者想著口袋裏很不舒服地頂著大腿的那串鑰匙,或者考慮1812年的那場戰爭是否應該打。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心中所想的肯定不是這個句子的最後一個單詞應該是什麼。然而,即使就是現在,當這些詞在你頭腦中迴旋,而你正在思索這些詞所激發的想法的時候,你的大腦還是在利用你正在讀到和剛剛讀到的單詞來對你將要讀到的下一個單詞做出合理的推測,而這正是你可以順利進行閱讀的原因所在。任何一個經常接觸黑色電影和廉價偵探小說的人在看到“這是一個暴雨交加的漆黑……”這個句子的時候,都期待自己將會讀到“夜晚”這個詞。因此,如果緊接著出現的果然是“夜晚”這個詞,大腦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來消化它。只要你的大腦對下一個詞的猜測是正確的,你的閱讀過程就是非常愉快和順利的,從左到右,從左到右,一個個黑色的鉛字就在你的頭腦中轉化成了想法、景象、角色和概念。你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閱讀的樂趣,完全沒有意識到你的大腦其實在一刻不停地以驚人的速度推演著即將發生的事情——也就是這個句子的“將來”。只有在大腦猜錯了的時候,你才會突然感到驚訝。
也就是,感到大吃一驚。明白這種感受了吧?
現在,讓我們來考慮一下剛才你感受到的短暫的詫異到底有什麼意義吧!當我們遇到意料之外的東西之時才會感到驚訝。假設有一天,你憋著一泡尿,拎著大包小包蔬菜急急忙忙打開大門,卻看到三十四個熟人頭上帶著紙帽子站在客廳裏對著你高喊:“生日快樂!”,這就是驚訝。這些驚訝反映了人類期待的特點。讀到上一段結尾的那句話時你之所以會感到詫異是因為在讀“只有在大腦猜錯了的時候,你才會突然感到……”這句話的時候,你的大腦正在對下一個出現的詞是什麼進行合理的預測。它預見到在下幾微秒的時間內,你的眼睛將要看到的是傳遞一種感受的方塊字,比如難過、噁心或者甚至是吃驚。可是,你卻看到了一種水果的名稱,這讓你從按部就班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任何一個旁觀者都能夠由此而理解期待的本質。突然之間感受到的驚訝讓我們意識到原來我們在期待一些同眼前的景象不同的東西,即使在此之前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其實在期待什麼東西。
驚訝通常都會伴有可見和可量化的反應,比如挑眉、目瞪口呆,還有大聲驚呼等等。因此,心理學家能夠利用驚訝反應來判斷大腦是否在進行即時推演。比如說,如果研究者當著一群猴子的面將一顆球放到幾條滑道之一上,這些猴子會很快將視線投向這條滑道的底端,等著球再次出現。可是,如果,研究人員耍些實驗花招,讓球從另一條滑道中滑出,這些猴子就會表現出驚訝。這很可能是因為它們的大腦在進行即時推演。人類的嬰兒對於奇怪的現象有著同樣的表現。比如說,在看到錄影畫面中紅色的大方塊撞擊黃色的小方塊,而小方塊立刻滑出螢幕的景象時,嬰兒們毫無反應。但是,如果小方塊沒有立刻滑出去,而是在螢幕上停留了一小會兒,他們就會直盯著螢幕看,就像大人們看到火車出軌一樣——好像停留的這片刻違反了大腦即時推演的某種預言。此類的研究說明,猴子的大腦“知道”一點兒重力知識(物品會垂直落下,而不會轉彎),而嬰兒的大腦“知道”一點兒動力學知識(運動的物體會在接觸靜止物體的那一瞬間立刻將能量傳遞到它身上,而不會在幾秒鐘後傳遞)。更重要的是,它們說明,猴子的大腦和嬰兒的大腦都能夠將它們已經知道的東西(過去)同它們此時此刻看到的東西(現在)結合起來,並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未來)進行預測。當下一刻實際發生的事情同即時推演的結果不同的時候,猴子和嬰兒都會體驗到驚訝的感覺。
我們的大腦天生就適合即時推演,而且會不停地這樣做。當我們在海灘上散步,雙腳踩在沙灘上的時候,大腦就會判斷出沙地的軟硬程度,並相應地調節施加到膝部的力量。在我們跳起來接飛碟的時候,大腦會預測在跳起來截斷飛碟飛行路線的時候飛碟會飛到哪個位置,並命令我們的手伸到那個位置。當我們看到一隻小沙蟹在爬回大海的路上匆匆爬到一塊漂浮的木頭後面,大腦會猜測這個小東西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再露出頭來。這些預測的速度和準確性都是非常值得稱道的,簡直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大腦失去了這種功能,而我們變成徹底“活在當下”的生物,無從踏出下一步,我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然而,雖然這種自動的、連續的、下意識的對於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同自身息息相關的未來的預見非常偉大也非常普遍,這並非是讓人類跳下大樹,穿上禮服,區別於其他動物的哪種預見。事實上,就算是一隻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生活的小水塘的青蛙也能夠進行這樣的預測,所以這並非是我用那句話想要表達的那種預見性。我們人類而且只有我們人類才能夠創造出來的那種未來與這種未來是截然不同的。
有遠見的猿猴
大人們喜歡問小孩子愚蠢的問題,因為他們可以在孩子們給出愚蠢答案的時候笑話他們。我們經常拿來問小孩子的一個愚蠢的問題是:“你長大了想要幹什麼?”小孩子們常常被這個問題給問糊塗了,他們也許會擔心大人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他們還有可能不長大,而是越長越小。即使他們最後回答了這個問題,也常常會給出像“賣糖人”、“攀樹人”之類的答案。而我們會為此竊笑不已,因為我們知道這些孩子成為賣糖果的或者爬樹的人的幾率非常小,而且會越來越小。之所以幾率會越來越小是因為,一旦這些孩子長到自己也能提出這樣愚蠢的問題的年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再想成為這樣的人了。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儘管對於“你長大了想幹什麼?”這個問題來講,這些都是錯誤答案,它們卻是另外一個問題的正確答案,這個問題就是:“你現在想幹什麼?”小孩子們不知道自己以後想幹什麼,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得“以後”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們就像老奸巨猾的政客們一樣,避開了別人的問題而直接回答他們能夠回答的問題。當然,大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要好得多。如果你問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性她希望退休之後生活在哪里,她也許會提到邁阿密、鳳凰城以及其他一些生活安逸的地方。目前,她可能非常享受奮力打拼的都市生活,不過,可以想像,在幾十年之後,她也許會更加珍視賓戈賭博遊戲或者及時的醫療救護,而不再對藝術館和有權有勢的男子感興趣。孩子們只能考慮事情現在的樣子,而大人們則能夠想到事情將來的發展。在從兒童椅向輪椅邁進的歷程中,我們瞭解了什麼是以後。
以後!多讓人驚異的想法!多麼有威力的概念!多麼偉大的發現!人類是如何學會在自己想像的鏈條中預見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的呢?是哪一位史前的天才第一次意識到他可以閉上眼睛任思緒飛向未來的呢?不幸的是,即使是最偉大的想法也雁過無痕,沒有留下化石供我們對它們的年代進行C-14測定,所以“以後”的自然發展史對我們來說就永遠成為了不解之謎。不過,古動物學家和神經解剖學家們確信,人類進化歷史上這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應該就發生在近300萬年間,而且是突然之間發生的。最早的大腦出現在5億年前,然後又不緊不慢地經過了漫長的4億3千萬年的進化,才演化成最早的靈長類動物大腦,又過了7千萬年左右,才發育成了最早的猿人大腦。然後又發生了一些變化,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大家的猜測五花八門,有人說是因為氣候變冷,而有人說是因為它們學會了食用熟食,總之,即將變成人類的這些靈長類動物的大腦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飛速發展,在兩百萬年多一點的時間內腦容量擴充了一倍還多,從重量只有磅的能人的大腦進化成了重達近3磅的智人的大腦。
現在,要是你吃許多的熱乳質軟糖並讓自己的體重在很短的時間內增加一倍的話,你肯定不會指望你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長胖一樣多。你的肚皮和屁股也許會是這些新增肥肉的主要接受者,而你的手指和腳趾可能還是很纖細,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同樣的,人類大腦容量的激增也沒有一視同仁地將所有部分的體積都增大一倍,要是那樣的話,現代人大腦的功能就會同原始人的大腦一模一樣了,唯一的區別就是它的體積變大了。事實上,大腦的某一個部分長大了許多倍,這個部位被叫做額葉,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這個部位位於前額部位,就在眼睛的正上方(見圖2)。我們最早的原始人祖先的前額是向後傾斜的,可是,額葉體積的增大將它撐高撐大,變成了現在這樣鼓出來的、直直的樣子,正是因為如此我們的頭才能戴得住帽子。而我們頭型的這個改變主要就是為了適應腦容量的激增而出現的。這個新的腦部器官都幹了些什麼,值得人類的頭骨如此大費周折地擴容來遷就它?這個部分到底有什麼用,讓大自然這樣著急地讓所有人都擁有這麼一個大大的玩意兒?額葉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
圖2說明:
正是最新加入人類大腦的這個額葉讓我們擁有了想像未來的能力(來源:)
直到最近,科學家們還認為額葉其實沒有多少用處,因為,那些額葉受到破壞的人的生活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菲尼亞斯?蓋奇(PhineasGage)是拉特蘭郡鐵路公司的工頭,在1848年的一個美麗的秋日,他不慎踢飛了一根三英尺半長的鐵條,而這根鐵條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他的臉上,從左面頰進入從頭骨上方穿出,在他的顱腔內挖了一條溝,挖掉了很大一塊額葉(見圖3)。菲尼亞斯被砸倒在地,有幾分鐘的時間完全動彈不得。然後,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居然站起來了,問有沒有人肯陪他去看醫生,並且堅持自己完全可以行走,不需要坐車。醫生從他的傷口中清理出來了一些髒東西;而同事則從鐵棒上清理下來了一些腦漿,而沒過多久,菲尼亞斯和他那根鐵棒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當然,他的個性變得非常不討人喜歡,而這是他至今還很有名氣的重要原因。不過,更令人驚異的是,除了這一點兒變化之外,菲尼亞斯的一切都與常人無異。如果這根鐵棒搗爛的是大腦的另外一個部分,比如視覺皮質層、布羅卡(Broca)區域或者腦幹的話,菲尼亞斯就有可能一命嗚呼、變成瞎子、失去語言能力或者變成像捲心菜一樣一動不動的植物人?。然而,在之後的12年裏,他不但活下來了,還能看、能說、能工作,而且一點兒也不像捲心菜,可以活蹦亂跳地到處跑。因此,神經學家們得出結論——沒有了額葉,人類的機能並不會遭到破壞。一位神經學家在1884年寫道:“自從出現了那次著名的美國撬棒事故之後,人們就知道了原來額葉的損傷並不會導致生理病症的出現。”
圖3:早期的醫學素描顯示了穿顱而過的鐵棒是怎樣進入和穿出菲尼亞斯的頭蓋骨的。(來源:哈洛(),《鐵棒穿顱之後的康復》,麻塞諸塞州醫學會出版物,2:327-47〔1868〕
但是,這些神經學家們錯了。在19世紀,人們對大腦功能的知識主要來自與對那些像菲尼亞斯一樣不幸的在事故中遭遇腦損傷的人的觀察。在20世紀,外科醫生們摒棄了這種“靠天實驗”的研究方法,進行了更加精確科學的實驗研究,而他們的研究發現,原來額葉並非無關緊要的部位,相反很有用處。在20世紀30年代,一位叫做安東尼奧?埃加斯?莫尼茲(AntonioEgasMoniz)的葡萄牙醫生找到了一種讓情緒激動的精神病患者平靜下來的方法。他的靈感來自於一種叫做額葉切斷術的新型外科手術,這種手術利用化學和機械的手段破壞了額葉的部分組織。人們在猴子身上實驗了這個手術。在手術前,如果有人把它們的食物拿開的話,這些猴子會非常憤怒,但是,在手術後,對於這樣的挑釁行為,猴子們卻可以保持心平氣和。埃加斯?莫尼茲在自己的人類患者身上實驗了這個手術,並且發現它可以起到同樣的平靜情緒作用。(莫尼茲還因此而獲得了1949年度的諾貝爾醫學獎)在其後的幾十年間,外科技術取得了進步(能夠在局部麻醉的條件下用冰橇來取出腦組織),許多人們不樂見的副作用(比如智商降低和尿床)被消除了。破壞額葉的某些組織已經成為在其他治療方法無效的情況下治療焦慮和抑鬱的常規療法。同上個世紀醫學界對額葉的傳統認識不同,人們發現缺少額葉的確能夠引起變化。而這個變化就是,沒有了它,有些人看起來活得更好了。
然而,在一些外科醫生致力於研究額葉缺失好處的時候,另外一些人注意到了缺少額葉的害處。雖然對病人的額葉進行手術破壞之後,病人常常能夠在常規的智商測試、記憶力測試以及類似測試中表現良好,但是在任何一種同做計畫有關的測試中(即使是最簡單的測試),他們都表現出明顯的缺陷。比如說,在做迷宮遊戲,或者在解決一些採取第一步之前要通盤考慮所有行動步驟的時候,在這種場合,額葉受到損傷的人的智力和正常人的智力相比較就像是個白癡。人們只是在實驗室研究過程中發現了他們計畫能力的缺失。這些病人在日常條件下都表現正常,喝茶的時候不會把茶灑出來,也能夠閒談服裝的款式,但是,他們卻根本沒有辦法說出自己今天下午打算幹什麼。在對這個領域的研究做總結的時候,一位傑出的科學家是這樣說的:“額葉損傷最常見的症狀就是失去計畫能力……只有額葉功能喪失的病人才會出現這種症狀……而且,該症狀同神經系統其他部分的病理損傷都沒有關係。”
現在,人們觀察到了這兩種現象——額葉某些部位的損傷能夠讓人平靜下來,同時也讓他失去計畫的能力,這就是最後的結論。焦慮和計畫這兩個概念之間有什麼聯繫嗎?當然,它們都是由對未來的考慮所激發的。當我們預見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的時候會感到焦慮,而我們通過想像自己將要如何展開行動來進行計畫。做計畫要求我們能夠洞察自己的未來,而焦慮是我們預見到未來結果之後可能產生的反應。只有額葉的損傷才會引起計畫能力的缺乏以及焦慮情緒的消除,而且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這些充分說明,額葉就是大腦組織當中使得正常的成年人具備預見未來能力的關鍵器官。沒有了它,我們就會陷在只看到現狀的泥沼中,無法想像明天是什麼樣子,所以也不會擔心明天可能帶來的一切。現在,科學家們認識到,額葉“賦予健康的成年人思考自己未來生存狀態的能力。”因此,研究人員用“只能對當前的刺激做出反應”,或者“被鎖定在當前的時空中”,或者表現出“只能考慮當前具體情況的傾向”等說法來描述那些額葉受到破壞的人。換言之,他們跟賣糖人和攀樹人一樣,生活在一個沒有以後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