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纳与承诺疗法(ACT)与佛学
(祝卓宏,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
(zhuzh@psych.ac.cn)
摘要:接纳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ACT)是新一代认知行为疗法(Contextual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cCBT)中最为代表性的经验性行为治疗方法。ACT以功能性语境主义为哲学背景,以关系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RFT)为理论基础,认为人类主要的心理问题源于语言/认知与我们的生活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方式,导致人们有悖于长期价值观的行为及心理上的不灵活。ACT通过正念、接纳、认知解离、以自我为背景、明确价值和承诺行动等过程以及灵活多样的治疗技术,帮助来访者增强心理灵活性,投入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ACT从创立到应用都与东方禅宗的一些观念相关,本文对ACT疗法的哲学背景和理论基础、心理病理机制、治疗模型,以及与佛学的相关性进行了综述,以供国内心理治疗学界同行更好地理解这一新的认知行为疗法,并了解认知行为治疗第三浪潮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接纳与承诺疗法 语境认知行为治疗 关系框架理论 功能性语境主义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ACT)and Buddhism
Zhuo-Hong Zhu
(Institute of Psychology,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101)
(zhuzhuohong@psych.ac.cn)
Abstract: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ACT) 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experiential behavior therapies in the new generation of Cognitive and Behavior Therapy, named as “contextual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ACT is Relational Frame Theory (RFT) based on the philosophy of functional contextualism, which suggests that the main psychological problem derived from verbal and cognitive interaction with environment, leading to behaviors contrary to long-term values and psychological inflexibility. ACT aims to enhance the 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 in order to help clients devote to valuable and meaningful live, with mindfulness, acceptance, defusion, self as context,value and committed action as well as flexible treatment techniques. We reviewed the philosophy background, theoretical foundation, psychopathology, therapeutic model, and relationship with Buddhism, so as to promot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ew cognitive and behavior therapy as well as the significance and value of the relationship of the third wave of cognitive and behavior therapy with Buddhism.
Keywords: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Contextual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Relational Frame Theory, Functional Contextualism Buddhism
1 前言
接纳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ACT,作为一个词读,而不是分开的A-C-T)[1],由美国内华达州大学心理学教授Steven C. Hayes博士及其同事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所创立,是一种以有关人类语言、认知的关系框架理论和功能性语境主义哲学为基础的经验性行为心理治疗,采用接纳、认知解离、正念、观察自我以及价值、承诺行为等改变过程以创造心理灵活性(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2]。ACT将人类心理问题的核心根源归纳为四个方面,缩写为FEAR。分别是思维融合(Fusion with thoughts),经验评价(Evaluation of experience),经验回避(Avoidance of experience)和行为解释(Reason-giving for behavior)。而个体保持心理健康的策略是三点,缩写为ACT:接纳反应和正念(Accept reactions and mindfulness),选择符合自己价值观的方向(Choose a valued direction),做出行动(Take action)。接纳与承诺疗法(ACT)是认知行为治疗“第三浪潮”中最为核心的经验性行为心理治疗[3]。本文对ACT疗法的哲学背景和理论基础、心理病理机制、治疗模式,以及与佛学的相关性进行了初步探讨,以抛砖引玉,供国内心理治疗学界同行更好地理解这一新兴的认知行为疗法,并了解新一代认知行为治疗与佛学相关的意义和价值。
2 接纳与承诺疗法的理论背景
2.1 ACT的哲学背景:功能性语境主义(Functional Contextualism)
ACT起源于行为分析(behavior analysis),现代行为分析以“功能性语境主义”作为基础[4]。语境主义把心理事件理解成整体与具体情境(situation)(包括历史和环境)持续不断的相互作用,寻求保持与整个心理事件及其情境之间的联系,并以其整体性不遭破坏的方式分析心理事件,并试图预测和影响整体与具体情境之间的连续互动,力求使分析达到一定的精确度、范围和深度[4, 5]。相对于心理事件的形式,语境主义对心理事件的功能最为关注。语境主义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任何脱离历史和当前情境的事件都不能称之为“事件”;同样,行为也应该与具体的情境密切相关。
功能性语境主义作为ACT的哲学背景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ACT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普遍真理,强调了有效性(workability)的重要性,并将价值观作为衡量是否有效的前提。正如Skinner(1974)所提出的“如果建议使倾听者能对情境做出有效反应,那么这一建议便是‘正确的’”[6]。其次,ACT的行为分析将“预测和影响”作为整体目标,这就不得不将多维的语境变量也纳入分析的范畴。不改变语境,不可能对心理事件产生影响,而且只有语境变量是可以被直接操作的[7]。由此可见,ACT关注心理事件的语境及功能,而不仅仅是了解认知和情绪的形式和强度。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在ACT中,即便心理事件在形式上是“消极的”、“非理性的”甚至是“变态的”,治疗师都明显保持着开放接受的态度,因为判断事件是否成为改变的目标应取决于事件的功能而非形式。此外,功能性语境主义的实用主义取向使得目标变得尤其重要,ACT也非常强调这一点,来访者被鼓励热情地投入与自己价值观相一致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而不是去追求空泛的理论。因此,功能性语境主义可以被看作是Skinner的激进行为主义(radical behaviorism)的拓展和语境解释,它不仅是关系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RFT)的基础,也充分体现在了ACT的实际应用中。
2.2 ACT的理论基础:关系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RFT)
关系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RFT)是有关人类语言和认知的基础研究的一个全面的功能性语境模式,这一模式指引着ACT的发展[8]。从这一点来看,ACT整合了人类语言和认知属性的基础研究科学,可以通过诸多实证研究和临床实证干预来检验。RFT理论认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产生了语言,无论是现实社会生活还是内心世界,语言无处不在,了解语言和认知是了解人类行为的关键。人类语言和高级认知的核心是具有一种习得的和受语境控制的能力,可以人为地(arbitrarily)将事件相互关联和结合,并根据这些关系改变具体事件的功能。心理事件发生的语境包括个体所处的物理、社会、生物和文化特征,个人一生中与其环境交互作用的历史都会影响他在目前情形的心理事件。
人们对语言和认知关系的学习具有三个主要特征:第一,这一关系具有“相互推衍性(mutual entailment or bidirectionality)”。如果一个人学习到A在某一语境(context)中与B有着特定的关系,那么意味着在这一语境中B也对A有着这种关系。举例来说,如果一个人被告知“梅”(声音)等同于梅子(实物),那么这个人会推论出梅子就是“梅”。第二,这一关系具有“联合推衍性(combinatorial entailment)”。如果一个人学习到在特定的语境中,A与B有着特定的关系,而B与C有着特定的关系,那么,在这一语境下,A与B势必也存在某种相互之间的关系。例如,得知“梅”(声音)=梅子(实物),梅子(实物)是酸的,就会自然产生“梅是酸的”(声音)。第三,这一关系能使刺激的功能在相关刺激中转变(transformation)。如“望梅止渴”,听到“梅”的声音,就会联想起真实的“梅”,然后就会刺激唾液分泌。当所有上述三个特征确定并形成某种特定的关系时,我们就称这种关系为“关系框架(Relational Frame)”[5]。
关系框架理论之所以与临床应用紧密相关,原因在于某一事件被赋予某些功能之后,往往会改变与该事件相关的其他事件的功能。假设一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猫,在学完“C-A-T”→动物和C-A-T→“猫”之后,这孩子就获得四种关系:动物→C-A-T、“猫”→C-A-T、“猫”→动物、动物→“猫”。现在,如果这个孩子在逗猫的时候被猫抓了一把,边哭边逃,随后,当听到妈妈喊“哦,快看,猫!”这个时候,尽管这句话并不会让孩子产生被猫抓的危险,孩子还是会边哭边逃。这个现象就能够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有人最初在拥挤人群中被困住时产生恐慌反应,会重复出现在其他类似的场所。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并不是这些情境的形式特征,而是这些事件中语言和认知活动的关系特征[2]。ACT技术的每一个关键要素都与RFT有关,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大量基于RFT的实证研究,ACT和RFT包含的许多关键要素几乎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检验[8, 9]。
3 接纳与承诺疗法的治疗模式
3.1 RFT在ACT中的应用:ACT/RFT的心理病理模型
虽然,人类的语言和认知可以帮助人类更加快速地接收和处理信息资源,然而,语言的滥用和RFT的一些关键特征却可能导致主观、自我中心、僵化、片面、歪曲、障碍,产生心理不灵活性以及继之而来的心理痛苦。因此,根据ACT/RFT的理论框架,人类主要的心理问题源于语言/认知与人们直接经历的随机性事件之间的交互作用方式,该方式会导致人们无法坚持或改变服务于长期价值观的行为,产生心理上的不灵活(psychological inflexibility)。
Hayes等(2006)以RFT的基本假设为基础,将ACT/RFT的心理病理模型总结为六大问题(如图1所示),该模型描述了心理的不灵活性是如何受到语言关系框架的限制。具体表现为:
(1)经验性回避(experiential avoidance)指的是人们力图控制或改变自身特定的内心经验(包括躯体感觉、思想、情绪、记忆和自动行为等)。由于思维压抑的悖论效应存在(如,当我们被告知“不要想白熊”时,脑海里首先反应就是“白熊”),经验性回避并不能起到很有效的作用。此外,单纯回避的方式即便能暂缓负性情绪,往往会造成来访者对刺激物的麻木或过敏,导致生活空间受阻。
(2)认知融合(cognitive fusion)指的是语言过程对行为的过度或不恰当控制[1]。语言法则通常会缩小直接经验的行为范围,限制偶然事件的影响力。这样一来,人们并不能很好地接触此时此地的经验和直接的偶然事件,而是更倾向于受语言法则和评价的支配[10]。根据ACT/RFT的理论,认知的内容和形式并不会直接导致问题,除非语境特征使得该认知形式以不健康的方式影响人们的行为。比如,在语言法则的影响下,人们会把认知内容和认知对象混同,把对事件的解释与事件本身混同。
(3)概念化的既往与恐惧化的将来(Dominance of the conceptualized past and feared future)指的是由于认知融合和经验性回避,不断回想过去的错误或可怕的未来,这就导致人们不能感受当下,失去直接的和此时此刻的真实经验,新的可能性就会被排除在外。
(4)对概念化自我的依恋(attachment to the conceptualized self)指的是用概念化的语言限制自我,使自我变得狭隘,导致不灵活的行为模式。比如,来访者对自己的描述是“我是一个恐怖症患者”而不是“我害怕”。
(5)缺乏明确的价值观(lack of values clarity)是指由于不良的社会环境和过去历史导致来访者无法选择有意义的方式生活,缺乏价值感和自尊感。
(6)不行动、冲动或逃避(inaction, impulsivity, or avoidant persistence)指的是来访者为概念化的自我进行防卫,表现为缺乏有效投入各个生活领域的活力和行动;从短期效应来看,可能会降低来访者的负性反应,让来访者觉得正确,但此类行为会使来访者失去与所想要生活方式的接触,导致长远生活质量(价值观)退化。
图1 ACT/RFT的六边心理病理模型[9]
3.2 ACT的改变模式
基于上述ACT/RFT的心理病理理论,ACT将最终目标确立为提高心理的灵活性(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即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人更充分地接触此时此刻的能力,从而能够在行为上做出改变或持久努力以达到既定的目标和价值观。心理灵活性可以通过ACT的六大核心过程获得(如图2所示),它们不仅仅是避免心理病理症状的方法,同样也是积极的心理技能。
图2 ACT致力于加强的积极心理过程模型
[5, 9]
六大核心过程具体包括:
(1)接纳(acceptance):在ACT中,接纳不仅仅只是容忍,而是对此时此刻经验的一种积极而非评判性的容纳。即为痛苦的感受、冲动和情绪让出空间,不去抗拒、控制和逃避它们,将其作为客体去观察。
(2)认知解离(cognitive defusion):是指将自我从思想,意象和记忆中分离,客观地注视思想活动如同观察车辆,将思想看作是语言和文字本身,而不是它所代表的意义,不受其控制。正念(mindfulness)练习可以有效帮助来访者关注思维本身的加工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