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在《故事》上篇中我们谈到,每种心理疗法都有自己的独特的关注点,而叙事对话的关注点就是“故事”,尤其是“支线故事”。在“支线故事”又特别关注“特殊意义事件”,以及这些事件背后的力量与渴望。
但是,我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叙事如此在意“支线故事”和“特殊意义事件”?
因为五个字——确认性偏见(confirmation bias)。
确认性偏见(confirmation bias)
故事是有一些的信息片段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而成,故事一旦形成,意义也就产生。(当然意义的产生还要涉及文化的影响。这部分先不谈,避免信息复杂化)
意义一旦产生,确认性偏见就会开始起作用。
确认性偏见其实就是对于信息关注的一种偏见,是人类的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倾向。人每天要接触海量的信息,这些海量信息中既有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息,也有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息,另外还有许多无关信息,而人类倾向于关注符合自己想法和假设的信息,而忽略那些与之相反的信息,这种倾向就是确认性偏见,也称“验证性偏见”。
比如,一个渴望获得爱情的女孩,鼓起勇气接受了一个男孩的示爱,刚开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但慢慢的两人相处总会遇到一些问题,例如:
【情景一】:两个恋人约好每周通一次电话,可上周二女孩打电话给男孩时,男孩却没接。
【情景二】:有一次,两人在餐厅巧遇,男孩正在和一群人吃饭,男孩看见了女孩,女孩也看见了男孩,可是男孩却没有邀请女孩加入他们。
【情景三】:男孩曾对女孩说:他觉得我俩的关系发展的太快了,让他有点不适应……。
如果仅仅把这些信息片段连接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故事,一个“男孩不怎么爱这个女孩”的故事。
“不怎么爱”就成了这个故事所表达出的主要意义。意义一旦成形,并被个体或群体认同、内化,越来越多关于“不爱”的信息就更容易引起关注,而“被爱”信息却时常地被忽略或淡化(确认性偏见),那么“不怎么爱”这个故事,就会越来越丰富,意义也就越来越巩固,慢慢地“不怎么爱”就变成了“不被爱”。
在“不被爱”故事的影响之下,女孩对于“不爱”方面的信息特别敏感,而且对这些信息的记忆也更加深刻。随着“不爱”信息在记忆中显著积累,女孩开始怀疑:“他到底爱不爱我?”。
这些符合“不爱”主题的信息是不是事实,是事实,但非事实之全部。所以这部分信息在叙事中被称为单薄的描述。
单薄的描述必然带来的单薄的结论; “男孩可能不再爱我”。
但如果,我们能像电影《楚门的世界》一样,用摄像机记录下了女孩这段感情生活的全部。我们将会看到一些别的情节,一些与“不爱”这个主题不想符的信息。
例如:
【情景一】:周二那天男孩的确没接电话,但却给她回了短信。而且在第二天一早就跟她打了一个很长的长途电话。
【情景二】:餐厅巧遇的那一次,男孩的确没有邀请她加入,但男孩加入了女孩他们那桌,并陪了她二十多分钟。同时我还会看到,餐厅巧遇的那一刻,男孩周围坐着一群正喝的醉熏熏的兄弟,以及男孩脸上所流露出的不好意思和十分尴尬的表情。
【情景三】:男孩的确说过“他觉得我们的关系发展的太快了,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话。但同时,他还说过:“自己刚结束了一段痛苦的关系,还为完全从中走出了。现在这段关系发展的太快,让他感到不安;怕自己上一段关系中的痛苦情绪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伤害到她……”。男孩在向女孩袒露心扉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真诚。
除此以外,我们还会看到其他一些男友关爱她,在意她的镜头。
这些信息和情节真实且存在,但她却看不到或者觉得这些信息不重要,因为确认性偏见。
这样的例子生活中还有很多,比如:一个觉得别人不可信的人,会更多地偏向于关注他人不可信的时刻,而忽略或淡化别人可信的时候。
一个觉得自己失败的人,会更多的看到和记住那些自己失败的事情,而忽略或淡化那些自己成功的时刻。即便有人告诉他自己,你在某件事情上很成功,他可能也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除非有一天他打败怪兽,拯救地球。(一个足够强烈的特殊意义事件才能打破根深蒂固的确认性偏见)。
确认性偏见进一步恶化下去就会产生“同化作用”(assimilation)。“同化作用”一旦发生,事实将被扭曲。
比如,一个内心受过很多伤害的人,对于“伤害”会特别敏感,他不仅往往偏向于关注他人具有伤害性和敌意性的信息(确认性偏见),还会常常误解别人的正常信息,把不具有带伤害性的言行,也曲解为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比如,一个正常的咳嗽,一声没有批评性的叹息,一个充满倦意的眼神……都有可能被曲解为是对自己的敌意与伤害,这就是同化作用。
确认性偏见至少还能让我们看到事实,而同化作用却会让我们扭曲事实。在偏见与扭曲的双重作用之下, 一个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社会问题或者令人痛惜的心理悲剧就可能被建构出来。
问题构建1——社会问题
确认性偏见在社会领域最常见,例如社会对于“独生子女”,“80后”以及“00后”的妖魔化。
记得90年代的时候,独生子女成为当时媒体报道的热点和关键词。刚开始,在一些媒体上出现了个别关于独生子女娇生惯养的负面新闻。
这些新闻故事是不是事实?是事实,但并非独生子女群体的全部写照,而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但是,当这些个别负面新闻被连接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关于独生子女问题的基本看法“过于溺爱,弱不禁风”。一个基本故事就产生了,但此刻这个基本故事还为成为社会的主流故事。
接下来,无论新闻跟风也好,话题炒作也罢。电视、报纸等各种主流媒体关于独生子女问题的负面报道层出不穷(也可能是确认性偏见),例如自私自利,心理脆弱,不堪一击。
随着越来越多符合“过于溺爱,弱不禁风”的信息被看到,被连接在一起,独生子女问题这个“基本故事”,就发展为了一种社会共识,成为了社会看到独生子女的“主流故事”。
在这样“主流故事”之下,独生子女被理所当然地看成了养尊处的小皇帝/小公主,是一群经不起风雨的“温室花朵”。(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耳熟能详。)
于是,在这种主流意识的影响之下,老师和家长更容易偏向于看到孩子身上“脆弱”的一面(确认性偏见),甚至有的家长把自己对于孩子的正常关爱,怀疑为一种溺爱(同化作用)。
接着荒唐的一幕开始出现了。一些学校和家长开始了对独生子女展开一系列批评改造教育工作,并美其名曰“挫折教育”。
有些学校甚至规定,要求老师对学生进行1对1的批评训练,或是组织全班同学开展以相互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主题的各种班会活动。
在这样的“挫折教育”,以及相互批斗与自我批斗之下,原本心理健康的孩子反而留下了心理创伤。
如今回望这一幕,除了让人觉得荒唐,更令人感到心酸。
到了2000年以后,“80后”逐渐走出学校,步入社会,自然也进入媒体和社会的视野。初出茅庐的年青一代,难免与社会现实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而这样的格格不入其实在任何一代年轻人身都曾出现过。
但是随着关于这些“80后”的各种负面报道开始累积,“80后”各种不足之处就更容易被看到,而优秀的地方反而容易被忽略或淡化,或者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确认性偏见)。甚至就年每个月收入有限,仅够生活,没有储蓄的经济窘迫,也被说成了是花钱大手大脚,不擅理财,挥霍无度的表现,并被扣上了一个“月光族”的帽子(同化作用)。
在这样的确认性偏见与同化作用之下,整个“80后”被活生生地塑造成为“垮掉的一代”。
当“垮掉的一代”成为整个社会对于“80后”的主流意识(主流故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带出主流意识的偏见看待“80后”。老板开始抱怨他们不好管,HR开始批评他们没有自知之明,上一代的人笑他们太天真。一群充满希望的年青人就这样活生生地被问题化,被构建成为“充满问题的一代”。
然而,充满戏剧性的是,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许多“80后”加入后抗震救灾的工作当中,关于他们富有爱心,英勇表现,不怕困难,排除艰险的新闻开始增多。在这些新信息的介入之下,原本“垮掉的一代”(旧的主流故事)又变成了富有责任,敢于担当“肩负希望的一代”(新的替代性故事)。
透过这样的社会现象,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问题是如何被构建出来的,这些问题又是如何被改写的。
问题构建2——心理悲剧
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偏见,还不是最大的问题与伤害;最大伤害在于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偏见,那才叫要命。
比如,一个原本心理健康的小孩,只是相对更加活泼,调皮一些。这样活泼、调皮难免会给老师和家长时不时惹出一些小麻烦。这在小孩的成长过程中多多少少是个正常的必经阶段。
如果这小孩遇上的是一个和蔼的老师,生活在一个民主的家庭,问题不大。但是,如果这个比较活泼的小孩遇上的一个严厉而且缺乏耐心的老师,同时又生活在一个特别讲究规矩的家庭,问题就大了。
在专制服从的环境下,小孩的活泼难免会冒犯到老师和家长的权威感和控制感,而这样的活泼就可能被视作“不服管教,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表现。
符合这方面表现的信息被连接到一起,就构成了一个一个关于这个小孩“惹是生非”的基本故事。在这个故事之下,小孩也就被赋予一个负面的基本社会形象。
受这种基本故事的影响,老师和家长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更习惯于看到和记住小孩调皮捣蛋的时刻,而小孩循规蹈矩的时候却时常被忽略或淡化(确认性偏见),甚至连这个小孩开心时又蹦又跳的正常表现,也可能被看作是调皮捣蛋,不受规矩的捣乱表现(同化作用)。
慢慢地,越来越多符合“惹是生非”这一故事主题的信息被看到,被流传,被丰富,“惹是生非”就从基本故事,演变成了对这个孩子描述的“主流故事”。
这样的主流故事不仅容易形成社会偏见(影响到周围人如何看待这个小孩),还会影响到这个小孩的自我认同。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爷爷奶奶,大姨大妈,邻居好友)也认为这个小孩“惹是生非”,慢慢地“惹是生非”就变成了这个小孩所在人群中的一种“群体共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群体偏见”。
群体偏见一旦形成,“惹是生非”这个主流故事也就越加稳固,难以改变,生活在这样主流定义之下的小孩,也就越发辛苦。
从本质上讲,这样的群体偏见与种族歧视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种族歧视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共同歧视,况且他们之间还没有血缘关系;而这样的群体偏见却是一群人对另一人的共同歧视。而且这群人还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之人,被歧视的对象还是一个无辜的幼小生命。
这样的伤害,对于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在长期的偏见与歧视的影响之下,小孩可能也会内化“惹是生非”这个主流定义,并朝着这个角色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然后表现出更多调皮捣蛋的行为。甚至,在这样主流故事氛围之下,小孩很容易形成一个自我概念“我是不受欢迎的”。
于是小孩也会更多地偏向于关注“自己不受欢迎”的时刻,而忽略或淡化别人尊重和喜欢自己的时候(确认性偏见),甚至曲解被人对自己的友好(同化作用),而做出错误反应,使得自己更不招人待见。
一边是社会对自己 “惹是生非”的确认性偏见,一边是自己对自己“不受欢迎”的确认性偏见。在这种交互影响之下,恶性循环。
老师、家长、亲人这个群体会越发觉得这孩子太坏,难以管教,而小孩也越发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最后,在老师和家人眼里,小孩成了无可救药的问题少年,而看不到孩子在被主流定义的社会角色之下所承受的伤害,也看不到这个孩子曾经为重塑社会形象而付出的努力与做出的改变,甚至看不到小孩身上其他优点与价值(被主流故事遮蔽了)。
而在孩子心里,因为自己不被喜欢,不被接纳,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这个伤痕让他痛苦,让他绝望,让他对别人充满深深的恨意。
既然自己在主流环境中不被接受,不被认同,那么他只好走向一个能够包容自己,认可自己,接纳自己的非主流环境之中。要么直接带着怨恨告别这个世界。
这样的孩子,自己明明也是受害者,却要背负全部的罪责。但是,这样的负面角色与悲剧人生,究竟有多少是自甘堕落的咎由自取,又有多少是出于群体性确认偏见的社会建构呢?
当然我们也别把确认性偏见和同化作用想的那么十恶不赦,确认性偏见和同化作用并非全是指向负面和消极的,也可以偏向于积极和乐观的,甚至有时会乐观的过头。
整个问题建构的过程有点像结晶实验。刚开始个别信息因为各种原因被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基本故事”(如同“结晶核”),故事一旦形成,意义就也产生。
在确认性偏见和同化作用的双重协作之下,“主要故事”开始向自身吸附和聚合更多的类似信息(晶体开始成长),随着故事结构和意义的更加稳固,“主要故事”就变成了“主流故事”or “主流意识”(晶体成形)。主流故事一旦成形,确认性偏见和同化作用就会更加显著。
但是不同于主流故事的“支线故事”与“特殊意义事件”却可以帮助我们发现生命其他更多的可能,并从中发展出一个新版本的替代性故事,去替代和改写主流故事,从而修正确认性偏见的影响,打破主流故事的垄断。
同源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