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鼓其如簧之舌,有时说记忆由梦境与现实交杂而成,有时則将记忆比喻为重播的影片,滚轴回转到特定时间点,人们透过自由联想,可以还原当时情境。今曰我们对记忆的诸多看法,皆不出自弗洛伊德及柏拉图的观点。心理学家洛夫特斯(Elizabeth Loftus)却打算挑战两位宗师的地位。她怎么说?记忆像诡异多变的河流,像狡黠的老鼠,行踪难以掌握。洛夫特斯大胆创新的见解,震撼实验心理学界。她精心设计实验,测试记忆内容是否真实可靠,结果不仅出人意表,更耐人寻味,也引起各界议论挞伐。
记忆是人生旅程的深浅足印。如果没有记忆,我们的过往只剩一片空白,任凭他人诠释注解。唯有记忆的存在,才能证实从古至今,人类繁衍存续,非虚幻梦境。柏拉图认为记忆是纯粹且完美的,过往经历皆完好地收藏在记忆领域中,随人回顾怀想。她首先请受试者描述看过的物品,如:交通标志、胡须、农舍、刀子等。她可能会问受试者:“那个标志不是黄色的吗?”只要她言词暗示有此可能,受试者明明看到红色的标志,几乎都会附和说是黄色。其次,她请受试者观赏影片,片中一名头戴面具的男性,身受枪伤,倒在无人街头。她若问到以下问题:“你记得那个人有没有留胡须?”每位受试者都说有胡须,然而片中男子头戴面具,根本无从分辨。任教于华盛顿州立大学的实验心理学家洛夫特斯说:“现实与想像只有一线之隔。”她以这项实验印证上述观点,也让我们知道,即使是微乎其微的暗示,也会影响记忆的真实性。只要告诉某人他看到一座谷仓,打算把谷仓漆成蓝色,大脑就开始酝酿,此种印象逐渐浮现。记忆宛如孩童的水彩画,在画纸上随意涂满浓稠颜料,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事实上却是一片混沌。

洛夫特斯自此声名远播,或说恶名昭著也无妨。不过她发现记忆会遭扭曲,这项发现本身已具有极佳卖点。20世纪70—80年代,多位律师委请洛夫特斯协助,指出目击证人的描述与监视器拍摄画面不符,试图改变陪审团的决定。洛夫特斯说:“我帮过不少人。”包括山腰扼杀者(the Hill side Strangler)①、梅嫩德斯兄弟(the Menendez brothers)②、诺斯中校(Oliver North)③、泰德·邦迪(Ted Bundy)④等。我很惊讶:“泰德·邦迪?”她说:“没错。那时还没人知道他是连续杀人犯。”
我问她:“你这么肯定?你为这些人辩护,但你怎知他们确实清白无罪?”她回答:“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虚假的记忆让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骗子。现在层出不穷的儿童性侵害案件,搞得人心惶惶,其实虚假记忆这种病才可怕。……每天晚上在我们好梦方酣之时,不知有多少儿童遭强暴或虐待,这些孩子可能不敢讲出来,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事实上,会相信的人还真不少!”洛夫特斯说完,突然哼了一声,接着一阵沙哑的笑声,凸显话语中的戏谑意味。她很特别,略带洒脱散漫的气质,游走于专业形象与个人情感间,来去自如,难以捉摸。她接着补充:“25%的受试者会这样。虽然不到半数,但就统计学层面观之,意义相当重大。这么多人会受……。”她静默片刻,突然话锋一转,说:“我讲过我的情人吗?”今天是2月14日,她刚收到前夫的卡片。这是指她“过去式”的丈夫葛瑞格。洛夫特斯拿出卡片,念着:“你知道我爱你哪一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像弗洛伊德讲的。”她笑说:“我还爱着他,可惜他巳经再婚了!”
意识脱节,原封不动贮藏在某个秘密空间,等时机在熟,全数涌上心头,犹如深埋地底的珠宝箱,开箱即可见到硕大宝石闪闪发光。洛夫特斯说,记忆的光芒无法持久,转瞬间消褪隐灭。她曾在实验中亲眼目睹纯粹的记忆如何受到污染,此外,时间越久,记忆越模糊。眼前这名老翁富兰克林即将被判有罪,除了女儿的儿时记忆,没有其他确切根据,而她的记忆很可能是受某位新世纪心灵治疗师的暗示而来。洛夫特斯将“暗示”视如妖魔!常人不过一层薄皮覆盖肌肉与骨骼,任何东西都穿得透,才会难以抗拒暗示。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1990年是洛夫特斯人生的转折点。一般人很难明确指出哪些事情改变自己的一生,通常都是许多事件纠结不清,逐步酝酿,总得经过多年沉淀,才看清一切始末。洛夫特斯却不是这样。1990年,一位名叫洪葛德的律师致电洛夫特斯,请她为一桩相当棘手的案件出庭作证,被告是一名63岁的老翁富兰克林。他的女儿艾琳指控父亲在二十多年前强暴她的好友且予以杀害。这段回忆在她心里尘封多年,直到此时才想起。年代久远的无头公案,受害者已成一堆白骨,正是心理学天后洛夫特斯拿手的好戏。她当仁不让,跃上舞台。洛夫特斯说:“你目睹重大变故,完全失忆,而突然在十几年后,灵光一闪,想起整件事的始末经过?我认为这不可能。”洛夫特斯并不打算争辩这些重大变故是否确有其事(毕竟总是会有儿童受害)。她质疑的是,受创的经验能否完全与所以洛夫特斯出庭为富兰克林作证。她告诉陪审团员,艾琳的记忆未必可靠,问题不在她这个人,而是记忆运作的必然结果,时间一久,遗漏在所难免。遗忘多时后突然恢复记忆,这类案件在当年屡见不鲜,媒体也大肆报导,富兰克林案也是其中之一。洛夫特斯在法庭上指出,人类心灵惯于将事实与想像混杂,改造过的记忆反被当做确有其事。她举实验结果为证:受试者把红色标志记成黄色,不存在的谷仓却描述得煞有其事,印象中有胡子的人事实上却没有。艾琳说她看到父亲用来敲碎好友头骨的石块,看到戒指在阳光下闪烁,她还想起地上有一滩血迹。洛夫特斯说:“这些都不是真的。艾琳后来从新闻报导中才得知这些细节。”陪审团并未相信她的说法,洛夫特斯为此深受打击。事隔二十多年,富兰克林因强暴及谋杀女儿好友,被判有罪。这样的结果令人心寒,也让她决定后续的研究方向。洛夫特斯告诉我:“从那时起,我便立志终身都要帮助那些遭受诬告的人。谷仓与交通标志的实验结果的说服力显然还不够。更何况当时正流行恢复回忆的心理疗法,每个人都相信记忆会受压抑。我知道我不仅得证明记忆会受扭曲,更要证明我们可以把全然虚构的记忆植人人脑,让记忆无中生有。”洛夫特斯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好像万圣节时要糖吃不然就捣蛋的小孩。有了机会可以捉弄人,岂有不把握的道理!洛夫特斯拥有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是个数学奇才,对流行趋势了若指掌,深知如何迎合时下潮流,让他人接受其信念。然而她的想法未必都是好的。她也许和我们没有分别,也会放大记忆美好的部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终究是常人的通病。
心理治疗师鼓励经历创伤的病人“恣意想像,解放受压抑的记忆”。性侵害的相关法规也逐步修改,原先规定的法律追溯期为事发后5年内,改为记忆恢复起5年内,皆可提出诉讼。换言之,只要子女接受心理治疗后想起什么,即使父母年事已高,也得面临法律诉讼。洛夫特斯说:“这些指控可能是恶意栽赃,罗织罪名,并且联邦调查局探员找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1990年,洛夫特斯为富兰克林案出庭作证,尽管当时一般人普遍认为艾琳是因记忆受到压抑,多年后才回想起当时所见,洛夫特斯却认为这些回忆未必可信。在此之前不久,巴斯(Ellen Bass〉与戴维斯(Laura Davis)合撰的《勇气可嘉的女人》(The Courage To Heal:A Guide for Women Survivors of Child Sexual Abuse),—出版就造成轰动。书中提到:“你觉得受到侵害,……就表示你的确受到侵害!”洛夫特斯对这种主张相当不以为然。还有许多巴斯与戴维斯的书、富兰克林案的审判,多少都有影响。但关键则是全美各地涌来的信件。许多父母看到洛夫特斯在法庭上为富兰克林辩护,纷纷写信求助。许多父母遭子女控诉施暴,尽管内容相当粗糙,情节离奇地让人难以置信,却让这些家庭破碎,让这些坚称自己无辜的父母心力交瘁。
洛夫特斯说:“这些人接二连三来到我家,我的电话费暴增,一个月几百美元。但我知道,除非我提出科学证据来证明心灵不仅会扭曲记忆,而且也可以全然无中生有,否则我帮不上忙。我想要以实验证明这种可能,但怎么做呢?怎么做都会涉及伦理道德。一扯上研究伦理,怎么做都不对了,任何信息都得不到。你只是找人施行心理实验,不管影响再小,就算完全无害,都会被夸大渲染,好像是医师明知病人感染梅毒,却不加以治疗。”她边笑边说:“最好的办法是植人受到性侵害的记忆,但这样不道德。我反复思索,怎样才能让受试者感受深刻,却不会造成伤害。我想了很久,想过许多不同的情境。”
我问:“比如说?”
她说:“拜托,我现在哪想得起来!”
最后她终于想到用什么办法既能植人虚假记忆,又不违背研究伦理。洛夫特斯和学生想到“在购物中心迷路”的情境,也许最贴近美国民众的生活经验。
这项实验分成许多阶段。正式实验前,洛夫特斯要求学生在感恩节假期中,设法让兄弟姊妹产生假回忆,并将对话过程进行录音,然后返校后将录音带交给她。这部分虽然是正式实验前的预试,但已提供充分实证显示了虚构的情节如何扭曲实际的记忆。正式实验时,洛夫特斯在助理皮克雷尔(Jacqueline Pickrell)协助下,找来24人参与实验。洛夫特斯为每位受试者准备一本手册,内容包括四则受试者幼时经历的事件,其中三则真实经历由家人提供,一则在购物中心迷路的经历,则是洛夫特斯杜撰。受试者家人协助为四段经历分别写下长短相近的一段叙述。受试者来到实验室,阅读手册记载的个人经历,且依据记忆,写出相关细节,若不记得有此事,只需写下“我不记得了”。
结果让洛夫特斯颇感讶异。不只是惊人的统计数据,而是伴随虚假记忆而来的细节描述。她说:“我很意外,这些人对
无中生有的事情侃侃而谈,还深信不疑。”她的语气丝毫不见惊讶,倒有几分兴奋。也许是她已经拨开层层迷雾,看清虚假谎言的源头。以预试为例,有位学生吉姆告诉弟弟克里斯,说他5岁时曾在购物中心迷路。克里斯信以为真,稍后复述此事时,自行加人许多细节及情感的描述。两天之后,克里斯提到:“我那时好怕再也见不到家人了,我发现事情不对劲。”第三天,克里斯“想起”他和母亲的对话:“我记得妈妈跟我说,以后别再这样了!”几星期后,对此深信不疑的克里斯来到实验室。吉姆给的些微暗示,宛如温室里的种子,成长迅速,甚至开花结果。但这些“真实”记忆纯属虚构,充其量是逼真的塑胶珍珠。“我先是和你们一起,过一会我跑去玩具反斗城看玩具,就和你们走散了。我一直找你们,边找边想‘完了,现在怎么办?’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真的很害怕。……后来有个穿着蓝色外套的老人走过来,他有点老,头有点秃,……有一小撮灰发,戴着眼镜。……”凭空捏造出这么多细节,实在令人喷喷称奇!显然人心厌恶空虚,无法坦然面对空白,所以就设法填满一切。
洛夫特斯的实验揭露一个又一个捏造记忆的实例。在另一次预试中,一名亚裔女孩谈到自己在超市迷路,四处乱跑,急着想找到祖母。她钜细靡遗地描述超市里的情景,货架上毛巾的柔软触感、卖场灯光的强烈刺眼、突然高起的走道让她站也站不稳。正式实验中,25%的受试者会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购物中心迷路,后来知道一切纯属虚构,反应都相当讶异,甚至震惊。
发起协助暴力受害者计划(Victims of Violence)且著有《创伤与复原》(Trauma and Recovery)、《父女不伦恋》(Father-Daughter Incest)等书的精神病医生赫曼(Judith Herman)说:
“‘在购物中心迷路’的实验很有意思。洛夫特斯认为她证实人类记忆不可靠,可是看看实验结果就知道,75%的受试者并未捏造记忆,他们的记忆真实可靠!洛夫特斯想用实验结果说服我们,却适得其反。”
另一位专攻创伤治疗的精神病医生范德库克(Bessel van der Kolk)更直截了当。他说:“我讨厌洛夫特斯,光听到她的名字就受不了。”
洛夫特斯自知在特定领域风评不佳,但她不在乎。也许是因为她对科学的热情,所以不怕打压排挤;也可能是善于自我推销的她知道,宁可声名狼藉,也不愿默默无闻。当我对她提到赫曼的评论,75%的人并未捏造记忆,这似乎意味多数人所言属实,她对此嗤之以鼻。她说:“25%已经是很重要的少数。此外,购物中心迷路的实验也成为其他记忆实验的根据。有些实验发现受试者捏造记忆的比例达到50%,甚至更高。”洛夫特斯接着跟我谈起其他实验:“不可能的记忆”实验,诱导受试者相信自己回想起刚出生的情景;另有实验诱导受试者“想起”婚礼上把酒洒出来的糗事,受试者描述自己身穿白色洋装,水晶酒杯从手中滑落,粉红色的污溃逐渐晕开,还责怪自己不小心。洛夫特斯说:“美国最擅长植入记忆的人,首推波特(Steve Porter),他之前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任教,你该去见她。”继购物中心迷路的实验后,波特让将近50%受试者相信自己儿时曾遭凶恶动物攻击。洛夫特斯说:“那当然也是假的。”
1993年洛夫特斯在《美国心理学家》发表其实验结果。当时美国国内一片升平和乐,世界各地的藩篱陆续消失,戈尔巴乔夫宣布苏维埃联邦解散,柏林围墙拆除。许多美国人找出内心的铁幕,正努力拼凑破碎的自我,使其恢复完整单纯。我们想要完整统一的世界,表里如一的自我不想再有任何隐藏伪装。成群麋鹿、夕阳映照的西伯利亚平原,放眼望去,尽是枯黄短草,一切不再遥不可及。一水之隔的美国,弥漫着特有的怀旧氛围,渴望追寻自我。当年美国小姐的告白堪称代表。她面对镜头宣告,自己已摆脱寒冷阴森的深沉过往,将这些不堪的回忆一一释放,让她成为表里如一的个人。“我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白天的我欢笑愉悦,到了夜里,我蜷缩在床上难以人眠,任凭父亲摆布。”美国小姐接受治疗,回复记忆,找回完整的自我。
美国女星罗森安妮·巴尔(Roseanne Barr)也是。她在接受《众生相》杂志(people)访问中,卸下沉重伪装,承认:“我是乱伦受害者。”巴尔表示她有多重人格,尽管有那么多人共存在她脑中,但彼此还能相安无辜,这些人格以女性居多,也有男性,时而欢愉,时而惊恐。恢复记忆的观点蔚为风尚,《时代》、《新闻周刊》也加以报导,斯迈莉(Jane Smiley)也以此为主题写了小说《一千英亩》(A Thousand Acres),赢得普利策奖。
案例日益增加其实反映了些许事实掺杂幻想——旁观者的恐惧、讽刺心理,新闻媒体的渲染夸大。洛夫特斯说:“真相有两种.捏造幻想的真相与千真万确的真相。……我们为确实发生的真相加油添醋,只要用心检视这些叙述,不难找出破绽。有时候连自己也会搞混,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捏造的。”但为何有人要捏造这种骇人的故事?洛夫特斯说:“事实有时候很微妙,言语无法形容。也许这些伤痛看似寻常,当事人却刻骨铭心,找不到适切语言描述,所以才更动原有情节。也可能是当事人已经完全融入自编的故事,且从中找到自我定位:受害者。”
当时社会一方面义愤填膺,谴责加害者,一方面对受害者百般包容,全盘相信,为其疗伤止痛。洛夫特斯就在此种时代背景下发表了研究结果。她独排众议,指出许多人可能受他人暗示,误信假相谎言。谁敢保证这些所谓的受害者有没有受到治疗师的暗示?倘若治疗师积极引导,提供臆测,则真实性更有待商榷。不久之后,洛夫特斯更公开表示,许多受害者捏造不实的陈述,就像她实验中的受试者,说词都不足采信。她更质疑弗洛伊德记忆受压抑的说法。洛夫特斯认为,没有确切证据能证实压抑这种心理机制确实存在,她更进而推断,压抑记忆的当所有人都只关注受害者,又都深信否认创伤记忆会导致毁灭的时候,多数人都不会想挑战主流观点。提出质疑需要极大的勇气,洛夫特斯肯定有此胆量。达尔文曾因畏惧教会的惩处而迟迟没有发表进化论;许多学者批评弗洛伊德顾虑当时保守的社会风气,而未能坚持最初对歇斯底里成因的解释。洛夫特斯从不在意这些因素,她说:“我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世。”这股勇气部分来自于她喜好批判、论辩的特质,部分源于更深层的因素,只是我不清楚是什么。
洛夫特斯说:“实验结果发表后,不少人以最卑鄙下流的手段对待我。我甚至得请保镖护驾,有人威胁要控告邀我演讲的单位,有人投诉华盛顿州州长,临床心理学系的学生在我路过时会发出嘘声。我和我的学生受到许多威胁。不过,你知道吗?至少我们敢畅所欲言。”
洛夫特斯经常只戴一边耳环,因为另一只耳朵每天总要接触电话听筒好几个小时。她睡得很少,就连睡觉都会梦到工作。她满脑子都是统计数据,往来于美国各地,不需看稿就能上台演讲。她全心专注工作,随时精力充沛,外界的批评完全阻止不了她。几年前有位妇女在机场辱骂她是妓女,她住的房子不时逋人丢掷鸡蛋,干掉的蛋黄黏在门窗玻璃上,挡住窗外景观。
洛夫特斯依然毫不畏惧,她在短时间内树敌众多,却也贏得支持与名声。遭受指控的父母来函道谢,经历创伤的幸存者来信痛骂,信件堆满她的办公室。洛夫特斯只是继续研究。她开始思索,既然能将虚构的受创记忆植人受试者的印象,杜撰的犯罪记忆是否也能如法炮制?在检验这项假设的实验还未设计完成的时候,就发生一件众所瞩目的案件。
华盛顿州奥林匹亚市,树木终年青翠,田野一望无际。41岁的基督徒保罗和两名女儿住在此地。有一天,保罗的女儿突然想起,某次宗教静修期间,父亲心生邪念,两人惨遭父亲侵害。保罗在狭窄的房间里接受讯问,长达数小时之久,警员一再逼问:“一定是你,对吧?”警员边问边靠近,保罗几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讲话时的呼吸。保罗只是个平凡的中年男子,怎堪如此严词威吓。警员又不断对他说:“你一定做过,你女儿是不会说谎的。”一连几天不能睡觉,以咖啡提神,连番讯问,换是你你会怎样?保罗努力苦撑,手紧抓着桌沿,大声呼喊:“上帝,慈悲的上帝,请帮助我!”几天来的冗长讯问和警官绘声绘色地述说,说他抚摸女儿胸部之类的话,终于保罗说他想起来了。一开始还语带迟疑,口中还念念有词:“上帝,亲爱的上帝!”接着他说记忆开始恢复了。就在侦讯室里,保罗首度承认强暴两名女儿。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还提到自己参与邪教长达十多年。想像突然化为事实,仪式过程都历历在目。他边讲边哭,最后判刑入狱。
洛夫特斯得知保罗的案例及其接受讯问的情形,她感觉事有蹊跷,应该深人探究。于是她联络友人,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社会学家与教派研究专家奥夫希(Richard Ofshe)。奥夫希曾去监狱探视保罗,他和洛夫特斯都是研究暗示的专家,都努力揭露许多看似真实的虚假内涵。奥夫希告诉保罗,他的儿子和女儿指控,曾被迫在他面前性交。保罗瞪大眼睛,说:“我对这件事没有印象。”他一开始都这么说的。奥夫希说:“试着回想看看,想像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叫保罗回牢房后,试着向上帝祈祷,让他想起这件事。奥夫希随即先行离开。
两天后奥夫希再度前来探视保罗。到此为止,都和洛夫特斯购物中心迷路的实验情境如出一辙:先给予暗示,等候一两天。此时保罗已经根据奥夫希捏造的事件写出一整篇自白。保罗不仅承认曾强迫儿女当着他面前性交,连房间颜色、又兴奋又害怕的心情等细节都详尽描述。奥夫希与洛夫特斯在法庭上提出这些事证,质疑保罗曾遭人存心误导,才承认犯下这些罪行。他太容易受影响,所以仆么事都招认。事实上,他们后来告诉保罗,奥夫希所言纯属虚构,保罗也推翻先前信以为真的记忆,但为时晚矣,他已经在狱中度过多年,只因为想像力太过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