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荣格 世界思想家译丛

作者:比尔思克尔 译者:周艳辉
中华书局 2004-6

《答约伯》p74-83

荣格的《答约伯》是一本引起很大争议的著作。引起争议的原因就是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对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共有的神所作的一次心理学的个案分析。约伯,这一《旧约》中的人物,被选中作为神与撒但之间的赌注。争论之点是神忠诚的仆人接二连三地遭受各种灾难之后时候还会保持其忠诚。在约伯通过考验之后,神又使他回到了原来的状况。但在此之前,他遭受着痛苦和疾病,孩子的死亡,失窃和家畜死亡,以及妻子、邻居、家庭和朋友的抛弃。

当《答约伯》英文版第二版于1956年作为田园心理学著作系列丛书中的一本出版时,荣格在原来的前言前面加上了一个“前言注解”。在这一注解中,荣格告诉我们写作此书的目的何在。他关注于传统上所说的“恶的问题”。也就是说,使神的存在与恶的存在相协调的问题。荣格进行了如下论述:

“如果基督教声称是一神教,那么不可避免就要设定其对立面于神之中的。但这样一来我们所面临的最主要的宗教问题就是:约伯的问题。我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指出这一问题的历史演进,从约伯的时代开始延续数世纪一直到最近的象征现象,如玛丽亚升天等。”

如果神是一,撒但就不应该具有和神一样的力量,而恶之起源的问题依然存在。荣格之所以被约伯的问题所困扰也是因为约伯“希望从神那里获得帮助来与神抗争”。约伯从来没有放弃他对于神的信仰,从来没有为了获得救赎而乞求,即使是他的朋友认定他的残酷和持续恶化的处境一定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而遭到的报应。最后在注解的末尾,荣格告诉我们,关于《答约伯》他

“希望能避免留下在宣布“永恒真理”的印象。这本书不是在装腔作势,它只是一个想要或期望着遇到大众中的有真知灼见的独立个人所发出的心声或疑问。”

除了这些评论,在“前言注解”中,他还意识到了他这本书可能会引起的争论。他反复强调了与《心理学与宗教》一书相关的、上面已经讨论了的有关宗教的心理事实的观点。在这里他说道:“宗教性的陈述……无一例外地指向那些不能够确立为生理事实的事情。”即使它们具有这种生理特征,荣格也声称在这些观念之后一定存在着某些东西,因为它们可以被归于数量有限的原型形式。然后,他重述了《心理学与宗教》中有关上帝意象的内容。

在开始进行编号为20个部分的分析之前,他所作的最后的前言性评论进一步说到了此书的目的。他告诉我们,他写作此书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楚《约伯记》对于当代的基督教信徒的心灵能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想要知道“约伯为什么要被伤害以及为了何种目的而被伤害,对于耶和华以及人类来说,从中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在这里要注意到他读到了约伯的故事对于神而言所具有的后果。也就是说,神由于和约伯的遭遇而被改变了。

《答约伯》二十个部分所涉及的内容从出现在《旧约》末尾处的《约伯记》开始,到《旧约》中被排斥的著作(伪经),再到《新约》,一直到《启示录》。荣格在这里想要说明的问题很多。其中之一是神为什么需要肉身化为耶稣。另外一个问题是福音书中平和的耶稣与《启示录》中性情暴躁的耶稣如何融合起来。他也再一次对四位一体产生了兴趣。在这一情况中,有关圣母升天所谓新的教义如何能被解释为一种从三位一体到四位一体的变化。在他解决这些问题之前,他首先必须论述清楚正义这一概念以及他所说的耶和华的无意识。

约伯在他向神乞求时怎么能期待获得正义呢?谁将可能成为约伯的辩护者呢?如果《约伯记》末尾不是让约伯为自己的事乞求,而是以大爆发的剧烈形式为自己申辩,神会因为约伯企图质疑自己而惩责约伯。神将会严厉地对约伯说,“你真是胆大妄为!”正像荣格所言:

“耶和华从来没有过想要责问他那喜欢作恶的儿子(撒但)的念头,甚至没有想过给予约伯起码的解释其行为的道德满足感。相反,他一直操纵着其全知全能和进行严厉谴责的强权。”

在荣格看来,这就产生了神的无意识问题。就神与撒但之间的约定而言,神怎么能够在其发生之前而不知道这一考验的结果呢?神的全知似乎应该排除任何的意外。当神为七十一行辩护词而向约伯发怒吼叫时(《约伯记》38:1-40:2,40:7-41:26),荣格无法确定神想要得到什么。约伯已经得到了神的力量。这一点可以从约伯对其自身处境的意识清楚地看出来。约伯只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处于这样一种状况之中,对此神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如果神是全知的,他也应该早已知道这一点。荣格推断,神对于这些辩护词发怒应该另有目的:

“约伯只是神心中内在的辩论过程的表面事件。他对约伯的大发雷霆忽视了人们会不可避免地发现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与自己同一的……耶和华一定已经看到了约伯的忠诚是不可动摇的,而撒但必定输掉这场赌博……约伯别无选择,只能正式撤回对于正义的要求。”

这正是约伯保持缄默和承认失言时所做的一切。根据荣格的看法,约伯取消前言使得神的怒火得以平息的作用。因为在约伯取消前言之后,神惩罚了约伯那些弃他而去的朋友,并赐予了约伯两倍于先前的新的孩子与新的畜群。约伯和所有人一样,处于一种“难以忍受的境况”中,因为耶和华“一方面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人类的生活与幸福,而另一方面又必须有人类作为其伴侣。”

由此,荣格开始从约伯的故事转向神向耶稣的肉身化。根据荣格的观点,“神变为人类的真正原因可以在他与约伯的遭遇中找到。”首先,荣格再次对肉身化的必要性提出了疑问。如果神无时无刻都在创造,那为什么要肉身化?如果耶稣是要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那么对于神而言,通过消灭撒但或禁止他行恶来消除罪恶难道不是件简单得多的事?荣格表示,这与变为人、圣洁的受孕和童贞女生子等比起来要简单得多。

神之所以肉身化是因为它已经意识到了约伯在道德上的优越感:“耶和华必须变成人恰恰是因为他已经向人类做了错事。”荣格认为这种意识只有通过撒但的打赌才能获得。荣格简要地论述了肉身化的动力。

“总而言之,肉身化的直接原因在于约伯的崇高,而它的目的在于分化耶和华的意识。为此就必须有一极为严峻的局面……否则就无法达到更高水平的意识。”

在指出了在耶稣和他所说的“英雄之诞生”的故事中的其它离子之间的相似性之后,荣格进一步解释了约伯、耶和华和耶稣之间的关系。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时,他最终领悟到了像约伯那样忍受苦难的意义之所在。荣格把这叫作“对约伯的回答”。他把这与原型联系起来,说

“就心理学上而言,无意识或一种原型要完全占据一个人并在最微小的细节上决定其命运,是绝对可能的……我自己的推断就是,基督就是这样一种人格。如果基督的生命同时既是神的生命又是人的生命,那么基督的生命正是它所必须是的那样。它是一种象征,是各种不一致的本质的集合,就好像约伯和耶和华被结合到了同一个人格之中。耶和华要变成人的想法产生于他与约伯的冲突之中,而在基督的生命与苦难中得以实现。”

......

正像上面所提到的,荣格关注于根据神的全能而通过基督来理解拯救的概念。荣格以如下方式提出了质问: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父亲,宁愿他的儿子被残害也不愿宽恕他那些被他偏爱的撒但所损害了的、不明智的创造物?这种可怕而古老的献祭儿子想要说明什么?是神的慈爱,或者是他的冷漠无情?”

荣格提醒我们,献祭儿子在《旧约》中并不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主题。在《创世记》中,亚伯拉罕被要求献祭他的儿子以撒。在《出埃及记》中,在十诫之后所列出的戒律中,神要求犹太人献出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同样,在这些地方,神的全知应该排除了考验忠诚的必要。如果基督的献身是为了拯救人类,问题再一次变成了,“他要把我们从何处拯救出来?”荣格认为神所做的一切就是“以他自己儿子的形式把人类从他自己那里拯救出来。”然后荣格考察了在耶和华意识中的这种分化如何在其它的圣经文献中被预示出来:《旧约》中的以西结和但以理以及圣经次经中的以诺。所有这些著述都包含有预言和幻觉(包括四位一体),因而符合荣格对原型分析的喜爱。以西结和但以理因为他们的先知本质而在基督教中被重视。而荣格则把更多时间花在了以诺身上。在讨论的末尾,荣格将预言看做是基督教的道路已经被已有的历史结构所铺就的证据。耶稣的真正教义必须在荣格的分析中被理解。

基督有关神是慈爱的父亲的教义,尤其产生了上面讨论过的一些相同的问题。荣格再一次向我们提醒了那种“难以忍受的相异性”。

“至善的神只允许人类通过献祭而获得恩典,而更糟糕的是,通过献祭他自己的儿子……我们应该牢牢记住这一奇怪的事实,即神的善是如此之不宽恕,以至于他只能通过人的献祭而得到满足!”

但是献祭还不够。在荣格看来,神仍处于无意识之中。因为撒但还不在场,他依然逍遥法外。荣格指出:

“尽管他犯下了罪行,也尽管神要拯救人类,罪恶仍旧处于力量相当强大的地位并将尘世的创造物都置于其支配之下……这与可以合理地从‘福音’中期望得到的并不一致。恶无论如何都应被禁止……神对于使用威力来反对撒但仍犹豫不决。可以设想,他依然不知道他那里黑暗的一面是如此偏袒于罪恶天使。自然,这种局面不能无限制地躲避开那种已经占据了人类心灵的‘真理精神’。因此他在人类的无意识中创造了一种困扰并产生了另外一种伟大的启示……这就是圣约翰的《启示录》。”

这一启示是预示了世纪末日之到来的《新约》的结束,荣格在《答约伯》一书其余大部分内容中对之进行了分析。约翰是在一幻象中获得这一启示的:“耶稣基督的启示……通过向他的仆人约翰派遣他的天使而为人所知。”

在其分析的第一部分中,荣格关注于《启示录》的作者与它的主题内容之间的关系,以及出现在此处的耶稣和出现在开启了《新约》的四部福音书中的耶稣之间的关系。荣格指出了许多《启示录》中与其身份不相称的耶稣的特征。荣格指出约翰把耶稣描述为从其口中而出、手握双刃利剑。荣格评论到,“这更适合于战斗与流血而不是适合显示兄弟般的爱。”紧接着,约翰描述了耶稣对七位使者的教导。其中五项教导是负面的,包含着警戒。这些教导所使用的语言是非常严厉的。基督警告和威胁这些使者,荣格认为他所使用的方法适合于“一个脾气很坏、权力意识强烈的老板,他非常类似于那种到处宣扬鼓吹爱的主教的阴影。”同样地,在讨论了约翰的幻觉与古希腊和印度神话中的意象之间的相似性之后,荣格回到了约翰对于基督的描述以及这种描述与约翰自己的心理状况的关系:

“他那被反感所笼罩的基督意象已经转变成为了一位不再与救世主有任何相似性的、残忍的复仇者。人们根本无法确定,比起作为光明之光而不包含‘任何黑暗’的神圣的救世主来,这一基督意象到最后是否随其补偿阴影而更多地包含了作为人类的约翰在其中……我们可以随意地改变它、扭曲它,但是,根据爱之福音书来看,这一复仇者与审判者仍旧是一非常邪恶的形象。”

荣格把约翰与神话相结合的情况解释为是由他那来自于集体无意识的幻觉所导致的。这些幻觉被描述成“过多地以集体的和原型的形式被描述,而无法将之归于……单纯的个人情况。”在荣格讨论完关于七海豹和巴比伦邪神崇拜的著名文章中的象征方面之后,他返回到对约翰所做的心理学分析。

把约翰的幻觉看做是约翰自己的暴力幻想,荣格提醒我们,这一切都不在约翰的自觉意识之中。约翰的信,假定它们都是由同一位约翰所写,只是讲到爱,与此不同,《启示录》中则充满了不信教的妇女与儿童的死亡。依荣格所见,约翰就像他之前的约伯一样,已经见识了“耶和华残忍、可怕的一面”,并且已经知道“神能够被爱,但也必须被敬畏。”文章写于1952年,是在两次世界大战已结束而核武器已泛滥之后,荣格已经在约翰的《启示录》中看到了许多令人担忧的事情。一种举动就可能导致最后的毁灭。

“不仅仅是人类,而且‘人类的守护神’,都已经结好了绞刑吏手中的绳索,用它可以随时绞死自己。约翰将它称作“神的报复”,这只是另外一种说法。

这种情况使我们不得不说明一下上面提到的恶的问题。因为当代的信仰者们“已经经历了如此闻所未闻和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以至于恶的问题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宗教中的恶梦。”荣格说道,这一问题也是困扰了古希腊和基督教炼金术士们数世纪的事情。现在人类有了“新的责任”,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因为“黑暗的神已经让我们掌握了原子弹和化学武器”,赋予了我们“掏空灾难之瓶的力量”。因此,我们“不能够再激素蒙昧无知、毫无意义”,为了理解年自己,我们必须了解“神的本质和形而上学的历程”。在有关圣母升天的更多讨论之后,荣格提出了他的最后观点,将此书与他的其它著作联系了起来。

“现在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所提出的有关象征整体发展的解释是与人类意识的分化过程相一致的。但既然……原型不仅仅是心灵的对象,而且也是自主性的因素,如有生命的主体,那么意识的分化能够理解为先验的、有条件的物力论介入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中,将是原型完成了最主要的转变。”

我们不得不涉及两种自主性的因素,神的无意识部分(通过圣灵)和决定我们人性的有意识的部分。在结尾时他说到:

“即使是明智之人也保持着他之所是,在留驻于他之中的整体面前他从不超越其有限的自我,他对于这一整体的形式一无所知,这一整体把他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像大地的深渊一样深不可测,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

那么,我们就必须通过接受、探寻和分析我们的梦和幻觉来了解这一集体无意识。我们必须接受荣格在前面如此频繁地提到的阴影和完成个性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