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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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森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0-05

第一节

黎明前,当飞机降落在德里机场,我这位新来乍到者就被异域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包围着,它们暗暗地迫使我在开口之前,重新调整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印度朋友的脸上泛着天亮前特有的表情,那种随时可以入睡、随时可以醒来的表情。克姆拉和普莱姆,两位强壮热情的旁遮普人,从容不迫地把我和琼带出了旅途的最后一站;他们和他们的朋友将关照我们,也将逐渐带领我们进入一次前途未卜的经历。

驱车经过寂静昏暗的首都街道,我们来到下榻的国际中心宾馆。这是一个接待学者的现代化宾馆,具有莫卧儿式的建筑风格,俯视着古老的洛迪街区和那些令人悚然的巨大圆形屋顶。在准备抽空睡一会儿(然后在印度醒来)之前,我们出来站在阳台上,看到梦寐以求的地方,心里不禁有种愧疚的感觉。几个月来,我们都在紧张地阅读有关这个次大陆的“现实情况”,以防被古代的遐想和现代的假象所蒙蔽,但是现在,只有这类思绪不停地涌向脑海。胡狼在远处它们白天藏身的洞穴中尖叫;早起的行人像白色的影子一样在树林中闪现。这一刻,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只有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一种是只有在家里才会有、在别的地方却从未体验过的懒散,还有一种是难以名状的畏惧。

我们在新德里逗留了两天,每天一早起来就走进洛迪街区的人流中。

但是,要体验今天的印度,你最好离开新德里。旧德里的交通颇具亚洲特色,犹如汹涌奔腾的激流到处堵塞、漫溢。在一个小时的步行中,所看到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无不使你对人类历史进程中的每一步浮想联翩,同时也会对人的优雅与猥琐、强壮与柔弱发出感叹。仅仅看一眼这些不知名的人群,忐忑之心便会油然而生,仿佛健康受到了未知的莫大威胁。离开旅游路线,你就进入了一个不同的、甚至怀有敌意的天地,其中充斥着不友好的习俗以及肮脏的细菌。只有念及这里曾经生活过的那些个人和种族,你才能忍受并开始理解。你会想起在甘地的影响削弱和英国人撤退的真空期所发生的暴乱(有人称做“骚乱”)。但是,现在这些人漂亮的举止和愉快温和的表情告诉你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即使是当众便溺(初到者都会注意到这点)也会显出天真的尊严。不久以前,我们曾在加利利湖游泳,晚上在湖岸散步,在那里,即使是处在自负而好战的以色列人当中,你也不会忘记他(耶稣)招呼渔夫的风度,一种能穿透岁月的风度。现在我重新找到了年轻时的一种感觉,我觉得那位供奉在德里的瘦骨嶙峋的印度领袖和耶稣具有共同之处,这种共同之处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莅临(presence) 无处不在的莅临,一如听觉中无处不在的寂静。

来德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就遇到一个以后经常会发生的现象:当信赖我的印度朋友发现我对这种莅临有所领悟时,便会神色肃然;然而其他怀疑我(毕竟,我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人会对那位圣雄略表微词(比如问我是否知道这位老人“常常和他侄女睡在一起”),以表明自己不会轻易被人愚弄。

在华盛顿,观光者通常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去瞻仰林肯纪念馆。在德里也一样,我们当天就去了柏勒宫和甘地遇刺之处。柏勒宫中的圣堂自然引人注目,但它的花园更是打动人心,这倒不是因为花园很有气象,而是因为那个衬托在最后面的低矮建筑物,那里面仅有一幅长达三面围墙的壁画。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朋友们没有注意到这幅壁画,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参观那个地方,也可能是因为壁画更平易近人,一点都不“伟大”。它稚嫩有如海地的民间艺术,但要严肃些,简洁明快地描述了甘地的一生,主要内容源自他的自传。壁画的左边追溯他精神上和历史上的先辈:一位先知兼史诗作者;《薄伽梵歌》里的王子,他转过脸去,背对两侧由他威风凛凛的兄弟们笔直排开的作战队列;还有隐士、诗人和僧侣;佛祖以及大帝阿育王。这些都很传统。可是,转到右边,壁画却以出奇的方式展示了一位领袖人物的出现,表现了甘地在成为身着土布、代表民众的圣人之前所经历的诱惑、错误和犹豫,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坦然承认的:画面上依次是他年轻时罪恶地偷吃肉食;在一位妓女的怒吼中惊恐地逃离其房间;身着高领白衬衫和圆摆西服与一位红头发的英国姑娘跳华尔兹;以及在当律师时,由于临场恐惧,站在面露蔑视的法官面前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一幕使我停住了脚步,画上甘地在他的真理学院前接过一位从T型福特轿车里出来的富翁递给他的一袋钱币。那个学院不正是甘地在阿赫梅达巴的住所吗?那位富翁不正是将要在此地接待我们的工厂主吗?尽管甘地在自传中仅仅说到真理学院一度由于接纳了一家不可接触者而丧失了任何别人的捐助,只有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继续不懈地给予支持,但此人的身份现在已经渐为人知了。

与这个平易近人的纪念物相反,甘地火化的地方正在修建的纪念馆却是极尽奢华又大而无当的。甘地这位从未当政的和平使者的遗体是由陆军和海军战士牵引的炮车运到此处的。与此相对照(从这种对照中,你能了解一个民族的思维特点),附近的甘地博物馆则以冠有语录的大幅照片极为严谨地回顾了他的一生。在入口大门的上方写着:“有人告诉我政治和宗教是生活的两个不同领域,那我可以毫不犹豫但不失中肯地断言:说这话的人根本不懂宗教是什么。”我们发现只有印度人(而且从外表看,大部分是社会下层的印度人)参观这些圣地,没有旅游者。

沙罗白一家个子都很高,站起来就像小树林,相貌相似,具有家族特征,个个都很强壮,也很勤勉。他们意志坚定而不无内心冲突,这是父亲对他们进行个性培养的结果。长女是一位安静、有点哀愁并且好争论的女士,她是甘地活着时的朋友和追随者。她曾与我们在一家宾馆的餐厅共进午餐。在一群喧嚣、炫耀的现代印度人和美国旅游者当中,她却一身土布,面色阴暗,像随便哪个久居室内的人。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她也有一个公开的设想,也是一桩自负的事业:寻找一个能同时被克什米尔人和巴基斯坦人接受的解决克什米尔争端的方案 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现代政治问题,她的朋友沙克·阿卜杜拉对此念兹在兹,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却置若罔闻。事实上,尼赫鲁还使她蹲了两年监狱,到现在她还怨恨着他。

我们的朋友、物理学家维克拉姆·沙罗白是工厂主最小的儿子,他来到德里,要在大雪封住通往他在喜马拉雅山的宇宙射线实验室的道路之前,带我们做一次短暂的克什米尔之行。当飞机越过高大的山脉,进入宁静的克什米尔峡谷时,我们交换了各自的会议记录。他刚从国际帕格沃什(Pugwash)会议正式名称为“科学和世界事务会议”,是世界各国科学家讨论裁军和世界安全问题的一系列会议;首次会议于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帕格沃什村召开,因而得名。 译者注回来,而我不久前出席过在科德角(Cape Cod)召开的美国科学院的学术会议“武装冲突的替代方案”。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在飞机上沿着白雪覆盖的山脉远远望去,中国人正从隘口涌入。“边境事件”没有人表示知道。但我很清楚,我们的目的地斯林格(Srinagar)机场是中国的喷气式飞机唯一有可能着陆的地方。那个机场实际上就是一个军营。飞机降落后,比安全检查更耽误时间的是:我们突然被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阻滞了。原来,印度副总统Z.侯赛因,一位深受克什米尔人欢迎的穆斯林视察此地,几乎与我们同时到达。我们的司机不得不尾随车队慢慢开进城去。我们驶过了一排又一排由儿童和青少年组成的欢迎队伍,他们欢快而又好奇地向我们的车内扫视,这是印度“接纳”陌生人的方式。

我们住在当地土邦主宫殿的一侧,这些宫殿现在已经成了宾馆。天亮前,听到头顶上有运输机的轰鸣,它们在运送士兵和武器装备去遥远的前线。

早晨,我们见到了长着络腮胡、颇具王侯气质的古特姆?沙罗白。他带领我们穿过一个湖泊,去拜访大清真寺,那里供奉着穆罕默德的一束头发。克什米尔人从这条峡谷的各个角落划着成百上千只小船汇集到这个神圣的地方,在那些狭长的池子里小心翼翼地清洗他们的阴部,然后,前往清真寺的广场,匍匐在地排成一列绵延不绝的长队。只见刚才还是乱糟糟的一群,一会儿就融入一场典礼之中。

第二天早上,在去往宇宙射线实验室的路上,尽管大多数旅游者都骑着马或坐着吉普车,我们却徒步走完了最后3英里,到达9000英尺的高度。这是一年中大雪封山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空气干爽,阳光还很强烈。偶尔,可以站在悬崖边,静静地看一会儿沉寂的峡谷。但是不需很久,便会有印度游客骑马经过,询问我们的爬山感受,还有我们是否是加拿大人。

印度各地的火车站都会出现同样的场景,那是印度人社会活动最集中、争吵最多的地方。我们是晚上到达阿赫梅达巴的,感觉非常不好。站内挤满了超载的火车,到处是尖叫的声音。我们第一次看到成百上千的印度人睡在车站内外的地上,有单个儿睡的,也有成排地挤在一起睡的;少数几个睡在草席上,有一些睡在报纸上,大部分人就直接睡在沥青路面上。有时西方人好像普遍认为,那些人都无家可归,很快就要饿死在他们的面前。但是,也很难说。他们中只有少数人说不定会在某个晚上死去,当然闹饥荒时死的人更多。但是一般说来,露宿户外的普遍现象是一种比较正常也比较复杂的问题。大部分看上去瘦得可怕的人,境况并不比千千万万睡在“家”里的人差,他们好多人从来不知道“床”是什么,还有一些人宁愿睡在街头,而不愿睡在拥挤的房间里。不管怎么说,印度没有为普通百姓开设的旅馆。然而,看到那些模糊、瘦弱的身影,我小时候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就慢慢浮现出来,那是一种在家里和一群陌生人睡在一起的感觉。

然而,上层的印度人这时可以睡在朋友家里。一辆轿车一直在等候着我们,并立即把我们送到了那位工厂主的“别墅”。我们被安排在别墅角落的一间小屋里,主人告诉我,他们最高贵的朋友C F 安德鲁(C F Andrews)过去也曾住在这里。早晨,我们被头顶上地震般的沙沙声吵醒。原来是附近寺庙里的圣猴在屋顶欢蹦乱跳、蹈坏屋瓦的声音,仆人们对此毫无办法,他们只能扔石头吓唬吓唬那些捣蛋鬼,但是还得避免伤着它们,对此那些猴子是知道的。

我们对印度的直接而深入的接触,刚一开始就被两种体验动摇了:深不可测和广袤无边的贫穷,几乎不可避免的痢疾传染。

在火车上就预感到会染上这种病。抵达目的地时,琼果然病倒了,不久就严重脱水,最好的家庭护理也无济于事。这时,工厂主全家就像海豚把溺水的同伴拱到水面一样,以印度文明的特有方式对我们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观察了四天病情后,他们分秒必争地行动起来,有五六个家庭成员,与医学院的内科主任、工厂医院的主治医生和古吉拉特邦的秘书长一起,都挤到我们的屋里,他们急切地、神色紧张地讨论着 当然说的是古吉拉特语 然后征询我这个一家之主的意见,问我是否同意他们住院治疗的决定。工厂主精明能干的妻子,那个拥有许多强壮儿女的矮小母亲,带领她的三个仆人驱车前往医院,为一个外国女士把病房打扫得倍加干净。其他人带去了床单和鲜花。最后,这位母亲又用她的豪华轿车把琼接走。病人在这个家庭的安慰声中离开的那一刻是如此感动,以致忘了担心自己虚弱的身体。一位举止优雅、带领着一群年轻护士的“护士长”接管了病人,这些护士都是来自印度南部的叙利亚基督徒。在隔壁的房间,一个生病的小孩由他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健康的小兄弟照顾着,他们都睡在铺着草席的地面上。这样,“全家人”的灵魂就能赶走可怕的病魔。在脑海深处,我记得在某本书上读过,这位工厂主和他的妻子几十年前也曾救过甘地的性命,当时他病倒在阿赫梅达巴附近,身体非常虚弱,情绪也很低落。

沙罗白一家个个抱负远大,他们不否认自己很有钱,同时也会正确地使用这些钱:人们都称他们是阿赫梅达巴的美第奇家族美第奇(1389 -1464),意大利银行家、富豪、文艺保护人,创建了美第奇图书馆,开创了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的统治。 译者注(其间虽然明显存在一些细节上的差别)。不用说,他们的慷慨大方会使人产生疑虑,对我们的照顾也使一些人产生怀疑。然而,我和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他们为我们提供住房、膳食和当地交通工具(在印度,这意味着一个仆人、一个厨师和一个司机)。富有的印度人经常为他们在旅途中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提供这样的方便,现在他们也习惯于为前来讲学或传播艺术的国外学者提供这一切。作为交换,我要主持一个有关人的生命周期的研讨会,为我和阿赫梅达巴有兴趣的印度人提供一次机会,来比较一下我们对于生命阶段的医学观念与印度传统的生命观的异同。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在安伯拉尔?沙罗白富丽堂皇的居所,和这个家庭里所有打扮一新的年轻人,一起度过了新年的灯节 德瓦里节。尽管尼赫鲁在电台暗示,这时放鞭炮会勾起人们对印度历史的痛苦回忆,但是整个城市依然分秒不歇地响着鞭炮声。在宽大的露台上,重复着封建礼仪的场面:仆人和花匠们打扮得五彩缤纷,同他们的家属站成一排祝福新年,有的人触摸他们主人的脚,有的人接受吉祥的祝福和散发的糖果。

于是,我们到隔壁去向安伯拉尔的姐姐、尊敬的安娜舒耶?沙罗白致以新年问候。一踏进她那简朴的府第,鞭炮声登时远去。这位圣洁而又平易的老人是甘地最早的支持者之一,她正在接待另一类人物。在她清凉、朴素的客厅里,坐着古吉拉特邦的劳工部长和这个城市的其他一些劳工领袖。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土布,戴着甘地帽,向这位坚强、现在却显得虚弱和超然的“劳工之母”致以新年的问候。墙上有一幅托尔斯泰的照片,是托尔斯泰签名赠给甘地,再由甘地转赠给安娜舒耶的。在它的旁边挂着一幅圣雄甘地的照片,他正在沉思。有人指点说,他当时坐在火车的三等车厢里。那些劳工领袖们看上去很富裕,也很能干。

后来安伯拉尔·沙罗白把我领到他建在高地上的一处房屋,在那里可以俯视到一片树的海洋,他把它借给我作书房,并告诉我 不是卖弄而是出于尊敬 泰戈尔曾在这里工作过。

在这个大院里做客可以让我们集中精力,同时当有了心情或必须前往时,又可以造访阿赫梅达巴城。黎明时分,可以看到乡间处处男人和男孩都带着小水罐,匆匆解手、洗漱。显然,妇女们赶在天亮之前就把这件事完成了。到了黄昏,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燃烧干牛粪的味道,牛粪是当地穷人能得到的唯一燃料。无论何时,当你周围的人打着赤脚健步如飞时,你都会感到自己步履笨重。

在沙罗白家的别墅和宽阔的沙巴玛第河床之间,是阿赫梅达巴的老城区。步行穿过老城区的街道,就像是(有时一定是)在既友好又纷乱的人海中游泳。可是,如果驱车穿过这些街道,那种经历将令人毛发耸立,就像泛舟于急流险滩之中。形形色色的人,各式各样的东西,从各个角落涌向街心:有步行的,有蹬自行车的,有坐牛车的,偶尔还有骑骆驼的 有歪头斜走的山羊,碎步疾颠的驴子,行动迟缓的母牛和步履笨拙的水牛。所有这些,就像一个密集的方阵,直奔你的轿车而来,如果不是司机持续不断地按着尖叫的喇叭,直到最后一刻,它们也不会往旁边拐出一英寸。但是,最后它们都能轻松地拐过去,动作似乎还很优美。幸好很少发生事故,否则尤其是当母牛被撞伤时,司机和行人特别容易争执起来。事实上,置身其中,你会突然看见一双又大又圆、受到惊吓的母牛的眼睛。这种动物永远也不能预知危险,否则就不会用那蠢笨的姿态走过整条街道。所有的道路最后都通向宽阔的沙巴玛第河床。

不久,琼开始去走访河边的那些手工业者。她说,像过去一样,织布和印染还依然在那些街道和沙巴玛第河滩延续着。据说沙巴玛第河水含有一种适于染布的特殊物质,而且宽阔的河滩也是漂洗和晾晒布匹的理想场所。当大型工厂喷吐着浓烟、鸣笛召唤工人的时候,河边的生活仍保持着古老的手工作坊形式。

手工劳动是家庭式作业,河滩上遍布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还有婴儿。但是河滩上所有的喧嚣,都被捶打大石块上的布匹发出的连续而有节奏的声音所掩盖。洗布工都站着,一手扯住布的一头,一手坚定而有力地捶打着。每捶一下,都发出很响的喘气声,有时这种喘气还伴着零星的歌词,或者呼出诸如“西塔”或者“若吗”的声音。布匹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捶打是个谜,好像那些布就是为了经受这种考验而织的。当手工印染的织物在烈焰般刺目的阳光下铺开时,整个河床就像跳跃着五颜六色的音符 蓝的、黄的、紫的和绿的。

这就是河床上永不改变的织布工的生活图景。John Erikson,in Mata Ni Pachedi,The Temple Cloth of the Mother Goddess,Ahmedabad: National Design Institute, 1968 然而,老城却是属于商人的,确切地说,这是商人们的城堡,城堡又按照种姓分为多个各自过着隐秘生活的小城堡。我有一个出生在此地的向导,他是一名知识渊博、思想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他使我开始对印度种姓世界观的刻板、残酷与它曾经以某些方式给某些人提供安全和认同(请注意,这种认同贯穿人的轮回的始终)二者作出权衡(这是必须的)。

老城和毗邻的河流被迅速发展的大阿赫梅达巴城包围了起来,这个大城市有很多街道和桥梁,最重要的是,它拥有85家工厂,在125万人口中有12.5万是工人。像匹兹堡一样,或者说像以前的匹兹堡一样,城里混杂着大量来自各地的还没有稳定下来的移民。阿赫梅达巴吸引了大量的农村人口,这些农人在被纳入劳动大军之前,一般生活异常贫困,进城后,要么找一个卑微的职业,要么住进贫民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头带红头巾、身体瘦小、有男子汉气概的塔切特斯“牛仔”们和他们走路轻盈的漂亮女人,这些牛仔们眼下好似半人马兽,他们骑在自行车上,车两旁颤悠悠地挂着两个硕大无比的牛奶桶。这些城市化了的部族,各自有着他们的舞蹈和庆典,我们经常听到彻夜的锣鼓声(偶尔会被工厂的鸣笛声打断)从这个或那个点着火把的胡同中传出来。

了解匹兹堡,可以帮助人们认识阿赫梅达巴。比如说,无论哪里的印度人一听到有人要去或者来自这个城市,都要问“为什么是阿赫梅达巴?!”就像当年美国人想知道是什么吸引某人去匹兹堡一样。在这里,喷吐的浓烟也同样意味着繁荣。无论是金钱、文化,还是公共福利,首先都是由少数几个富有的大家族作为封建家族式的礼物提供出来,然后由工会组织通过讨价还价得到的。阿赫梅达巴的企业主,像早期匹兹堡的企业主一样,被人们普遍认为是带着文明假面具的强盗财主。而这种反感被下列事实进一步证实,那就是这个城市是由“班尼亚人”统治着,他们中的一些人属于古老的商人种姓,坚持信奉他们自己的耆那教。阿赫梅达巴的班尼亚人的形象,大体类似于美国的“匹兹堡佬”。他们值得尊敬的地方有:进取、谨慎、现实、妥协和精明。甘地恰巧就出生在一个小镇的班尼亚种姓家庭。他名字的含义即“杂货商”。当他从南非回来时,他把真理学院设在沙巴玛第河边,因为他感到他应该从这个地区开始,用他自己的家乡话来影响印度的广阔地域。

但是,很少有受过教育的青年愿意住在这儿,人们倾向于去孟买,或者更远的地方。

仅仅从数字统计和在全国的重要性上看,阿赫梅达巴肯定没有加尔各答、孟买、德里或者马德拉斯那么耀眼。但是长期以来,它都是工会组织最团结、最统一的印度城市,也是现代福利制度最为完善的印度城市。人们必须观察依然贫穷如洗、充斥种姓意识的人群的实际劳资关系(在工厂、各种协会、“取消隔离”的妇产医院中所体现的),才可能意识到在像安娜舒耶朋那样的班尼亚反叛精英的帮助下,甘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一度产生的重大影响。

在河的对面,甘地的真理学院仍然存在,一部分作为纪念馆,一部分作为接纳以前的“不可接触”儿童的孤儿院。我们应邀参加孩子们的祈祷活动,在那里度过了圣诞节的上午。孩子们看到我紧挨那位消瘦而庄重的主席、用西方人的动作费力地坐到印度垫子上时,他们憋紧的咯咯笑声使肃穆的气氛稍稍有点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