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 內在之聲

THEODORE REIK
水牛 2001
9789575990435
152.00

 

内在之声

狄奥多·芮克

导论

不久以前,在一次心理分析治疗中,一个年青人提出两个问题向我求敎:第一 ,他是否应该从事某种职业,第二,他是否应该跟某个女孩结婚。这使我想到我在他这个年龄所遭遇到的情况。他刚刚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我在他这个年龄也刚刚获得哲学博士学位,那时我是弗洛依德的学生。

有一天傍晚,我在维也纳的瑞茵斯特拉斯街遇到这位伟人,他正在做例行散步,我就跟他一起走回家去。一向友善的他,问到我最近的计划,我就把当时的问题告诉他,问题的性质就和那位向我求敎的年青人差不多。当然我希望弗洛依德能够给我一些指示,解除我的疑惑。

他说,“我只能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当我要做的决定不甚重要时,总会发现前思后想有点好处。可是,当我碰到极为重要的事情,比如说,选择配偶或职业,决心就要从潜意识中产生,从我们内在某个地方产生。我认为在做关系一生的重要决定时,我们应当遵从天性中内在需要的指导。”

弗洛依德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却让我为自己下了决心。选择职业就像选择配偶一样,是关乎一生命运的事情。我们应当面对这个命运,接受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三十五年以前的这个傍晚,当我决心要做心理分析者的时候,我就跟这个职业结成连理,不管是好是坏。

大部份中年人,当你问到他们有没有想过要改换职业的时候,都会说没有。如果你表示惊奇,或有点不相信(“什么,从来没有?”),有不少的人就会考虑一下,然后说,“嗯,可能有吧。”让我坦白的说,在这三十五年的心理分析工作中,我不只一次想要改换工作。有时我常常觉得,心理分析工作似乎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灾难。因为有些人向心理分析者提出的要求,只有老天才能做到的;在这种时候就难免心灰意冷。我常常对我自己说,人家认为心理分析者应该是魔术师,当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应该像吉柏特和苏利文一样:

啊,我的名字叫约翰威灵顿韦尔斯

我能呼风唤雨,驱鬼招神。

在我年青的时候,我还雄心勃勃;那时,我也有灰心丧志的时候,原因倒不在心理分析工作的界限,而在这种职业本身的界限。我的意思最好由一个小故事来说明。这是约瑟夫•坎兹(Josef Kainz)的故事。坎兹是维也纳杰出的演员,他是德国舞台艺术登峰造极的悲剧演员。在他光辉的一生接近末尾的时候(他于一九一〇年去世),维也纳的博格戏院经理请他扮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The Tempest)中的普罗斯比罗(prospero)。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后,他终于拒绝。他说,“演普罗斯比罗这个角色的人,不仅要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而且要是个伟大的人。但是,一个伟大的人岂能只是一个演员……?”就以坎兹所讲的意义来说,我也很怀疑一个伟人是否只做做心理分析家就算了。我希望各位不要说,弗洛依德只是一个心理分析家;因为他是一个伟人。他创造了一门新的科学,他发现了心理分析学。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分析家之一。

有些时候我怀疑我的心理分析工作到底能有多大的功用,它对社会能有多大的冲击呢?但我从没有怀疑过深度心理学的价值,这种心理学的洞察力能够深入人心,殆无可疑。深度心理学提供了一种方法,让我们可以用无比的洞察力探察到人的情感与智性生活的动态性。心理分析学把一支火炬交到人的手中,得以照见人心最黑暗的角落,向最深的隐密之处投下一道曙光。使人得以看清下层世界最荫蔽、最遥远的处所。使我们了解到千万种的情感变化,都遵循着某种法则在运行、在骚动!——而这种法则正不异于物理学与化学的法则。而能够让我们见到这种内在法则的,却只有心理分析学一途,别无其他门径。心理分析者所切望的,就是去发现那潜意识过程的法则,去发现掩藏在心理正面后边的东西;当他发现到这些时,会感到莫大的满足。

本书所要叙说的就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冒险故事,就是向世界上最后一片黑暗大陆探测的故事。心理的洞察有时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挖掘才得到的,有时则系突然灵光一闪,从潜意识的深渊中迸发出来。

走向心理分析室的人断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在他去请敎心理分析医师之前很久,他就一定察觉到自己心理有一些特别的经验,他感到焦虑或抑制,观察到一些征候和行为特征,而这些东西使生活变得艰困,有时变得难以忍受。他曾经想办法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干扰他的工作,骚乱他的社会行为,阻断了他的爱的能力。有许许多多次,他都想去回答这个问题:他遭受的种种挫折是不是出自他所不知道的某种原因?这原因是什么?他曾经想藉着自己的力量走出感情的迷宫。然而,他的自我分析是不成功的,因为他用的工具不适当,他的知识与洞察力不充分。一个人如果未曾做过这种不成功的自我分析,绝不可能去找心理分析医生。在他去找医生以前很久,就由于内在的需要而对心理的问题感到兴趣了,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问题。环绕着我们的世界充满惑人的问题,可是为什么我们要把注意力转向内在呢?为什么人会对他内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兴趣与关怀呢?这个问题绝不只是某一个病人的问题,它是众人与共的问题。而从这里入手,也就使我们了解到心理分析学是如何发现的。

“心理分析”这门新科学的起源就是为了探测我们内在情感的艰困复杂,想去降服内在的不安。弗洛依德向世界提出的见地便是由这种自我观察和自我分析产生的,但这个世界对他的见地却半信半疑。弗洛依德这个人,即或他只观察自己,即或除了对自己的观察报告之外没有出版过任何其他作品,即或他从来没有治疗过任何神经官能症患者,他仍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之一。他的自我观察与自我分析如果未曾和分析他人所得的数据比照,他的心理洞察会不完整;但他最具有决定性的洞察首先却不是得自对他人的分析,而是得自他对自己的细密分析。

本书要从弗洛依德所走过的第一个阶梯走起,要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引介心理分析学:那就是,从自己的自我观察与自我分析着手。因此,它要把读者引到一个新的、奇异的界域——从其他分析者止步的地方起步。

在本书第一部分举了不少心理上自我观察与自我分析的例子,以说明心理学家配备着他的科学工具,潜入那黑暗的界域时,会发现到什么。第二部则让读者见到分析者在工作室中硏究的情况。在这一部中,我把分析者用的基本步骤,他的内在过程,内在过程的特点,由内在过程所得的领悟以及它的失败之处都提供出来——总之,我要说的是这内在过程可能达到的成就,以及它所受到的限制。我提供了上百件的个案史,当然并不是用枯燥的科学名词来表达的,因为枯燥的科学名词不能使个案史起死回生。因此,我把每一件个案史都化做分析者内在的经验。我要告诉各位的是,在这个分析者天天同他不可见的敌人做沉默的摔角时,心理的洞察是如何像曙光一般向他透露出来。当然,这些例子我只能简要的说明,但是,成功的结果我固然明白的提出,错误与失败也同样坦白的加以讨论。

我这本书所要探讨的是心理分析者自己潜意识的过程;他要把硬币的另一面翻过来给各位看看。心理分析者所分析的往往是他人的潜意识过程,本书所要分析的则是一个分析他人潜意识过程的分析者,他心里做的是什么,他所达到的又是什么。

各位都念过很多书,其中谈到神经官能症的某种病征是什么意义,某种精神疾病的性质和隐藏的内容是什么,某一个梦的表面内容之下所潜含的意义是什么。我在这里所要说明的却是心理分析者心中所发生的事。

本书所说的事情并非样样都是新的,本书的新颍之处,是把这些事情说了出来。

心理分析学经过了五十年的发展,现在已经到达一个新的阶层。在开始的时候,心理分析者是一种新学派的精神治疗家。当时的人认为这种刚刚开始的心理分析方法跟当时的医学精神直接冲突——当时的医学,一般人都认为是唯物论和机械论的。不论怎么说,当时的心理分析者其实更像北美土人所相信的术士,而不像医生。到了今日,在我来说,心理分析者基本上是一个心理学家,心理分析学则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方法,而这种方法的用途之一,是心理治疗。未来的发展将会使我们明白,治疗个人的神经官能症并不是心理分析学最重要的用途。

从心理分析者所应当接受的敎育而言,去探察潜意识的过程、它们的性质、它们隐藏的意义、以及它们的内含,是极为重要的。在我看起来,训练分析者的时候,把治疗学和临床医学放在最重要的地位是不对的,因为其中隐藏了一种危险。心理学的层面必须放在最要的地位。我认识一些心理分析者,他们是神经学专家,有广泛的精神病学知识,可是却不是聪慧的心理学家。其实,我认为——这话听起来可能会相当奇怪——有些心理分析者,他们主要的兴趣并不是心理学的工作。但是,心理分析学若不是心理学,就不是心理分析学。

美国人是讲求实践的民族,我的同事们对心理分析学的兴趣也主要是它实用的方面。但是,我常常提醒他们,要记得我国最伟大的一个先贤,那就是班哲明•弗兰克林。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七日,路易•巴斯脱在里尔就任敎授职,第一次演说时,就曾经引用弗兰克林的话。各位读者对这件事未必都知道,因此我把这段话引证如下:

没有理论,实用就变成了一种僵规,仅是由习惯所产生。惟有理论可以产生发明的精神,并使它得以发展。各位切不可苟同于那些心灵狭小的人士,因为他们认为科学必须当下有实用价值,否则就弃置不顾。弗兰克林说过一句很妙的话,各位知道吗?有一次他去看一件纯粹科学发现的实验,有一群人围着他,问他道,“这有什么用?”弗兰克林回答说,“刚生下来的小孩有什么用?”就是这样,各位先生,刚生下来的小孩有什么用?然而,就在这稚嫩的年龄,天才的种子可能就存在他的生命里,使他日后大有所成。在孩子中,不管他们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弱小,却存在着将来的大法官,科学家,和英雄,足堪跟往日的伟人在青史中互争光辉。所以,各位先生,一种理论的发现,它的本身存在就是一种价值,它唤醒了希望,而这就是至为重要的事。但我们还要培育它,让它成长,然后我们才能知道它会成为什么样子。

巴斯脱就是这样说的。巴斯脱这个人,即使不能按着普通的意义说是个医生,却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是人类最大的恩人之一。

我把自己限于心理学的层面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是我个人方面的:我对于治疗学的贡献并不多,但它仍略有新颍之处,至少别人很少像我这样把它说出来。我觉得我做的努力还不够,我应当把我的了解向更广泛的、受过敎育的读者提出来。

我还有另一个个人的理由:只有到了现在,经过了三十七年的实际分析工作与理论硏究之后,我才敢说到技术的问题。有两个理由,使我以前不敢奢言心理分析技术的问题,第一,我无法从别人的 错误取得经验。所有的谚语,劝诫和警告对我都没有用处。如果我要从别人的错误取得经验,我必须把那些错误变成自己的错误,然后也许能够把它们驱逐掉。我的心智是如此的顽固,而智性又如此不容易回头,使我往往必须把同一种错误反复许多次,才能够获得敎训。只有在我经历过一两次难堪的遭遇后,才会在下一次察觉到同样的情况时改正自己。

在本书开始的时候,我也要向读者做一个请求,希望读者了解本书所谈的主题是难以掌握的,尤其难以描述。如果我的掌握和描述不甚成功,也是意料之事,我并无怨言,同时也希望各位不要为此灰心。我在本书向各位提供的,不是科学上确断的理论,而是要让各位了解到人的心理过程,我们对自己与他人的潜意识,要想探察与了解,是必须经历这种心理过程的。我将尽量努力抓住这个过程中的种种重要元素——这些是到目前为止心理学家尚未探测过的——并把心智力量的流动,向各位提出说明——这心智力量之流,是自由流动的,但又仍旧受到控制。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狄奥多•芮克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