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与罪恶:关于发展的心理学及其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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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格·肇嘉
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 2016-9

限制故发展,凝位而昭明

大致而言,当代国人,皆在追求发展中度过一生。

从小被教育,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这是追求发展;长大迈入社会,为了房车、上学、出国而奋斗,这还是追求发展;老了身心疲顿,跑去禅修,这下可以不发展了吧?仍然有法师叮嘱,你要成佛作祖啊,否则落后退步了,堕入六道轮回了,可了不得。“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这发展的脚步,这辈子是停不下来了。

心理治疗行业,自然也无法幸免,发展观当道,是本行业主旋律。有人说,你要发展出成熟的防御机制;有人说,你要发展出安全依恋模式;有人说,你要发展凝聚的自体;有人说,你要修通投射性认同,发展客体关系……发展正念、发展心理化、发展共情、发展自性化,这“发展”之声,嘤嘤嗡嗡,无处不在。这发展的热情“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火热之人往往内心冰冷,火热“发展观”也一直在呼唤人民群众发动洪荒之力,为其狂泼冷水。

鲁格•肇嘉的这本《发展与罪恶:发展的心理与限制》就是其中一员。书中,肇嘉梳理了“发展”与“限制”这一对理念的历史发展,向读者展示它们在欧洲的社会文化变迁中,是如何互动的。结果显然是“发展观”大获全胜,其胜利之火,以野火燎原之势红遍全球。当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争,不是发展与限制之斗,而是在争谁发展得更好更快,谁更能让人类跑步进入极乐世界。

我们这几代中国人,当然从来也不会质疑“发展观”,因为我们的父母,我们的老师,我们父母的父母、老师的老师,远在鲁迅、胡适那一代人开始,就是在这场发展大火中“浴火重生,新鲜烘焙”的。

追求永恒发展,这一指令深深植入我们的脑海,就像它当年深深植入欧美人的内心一样。但是肇嘉对此提出了质疑,他说:“德尔菲神谕有两条启示:‘凡事毋多’和‘认识你自己’。第二条广为传播,开花结果,逼得第一条把自己转化成‘知识再多也不够’。”

然后,欧洲人就奔驰于不断发展的世界中,失去了中世纪那种限制、停留和静观。

在欧洲人不断发展科技之时,中国士大夫一片静悄悄,本应该最繁忙的公务员们,居然都号召儒生们“半日静坐”。这些古人最终成了当代国人嘲笑和挖苦的对象,因为他们反对发展,热爱梅花、品茶和下棋。

他们的西方知音,大概就是欧洲某些炼金术士们,我们从《发展与罪恶》这本书可以看到——

如果让欧洲古代炼金术士们出来发言,他们大概都会给奋斗在医药产业链上的各位科学家差评,认为这些诺贝尔奖获得者是不肖子孙。因为在炼金术士的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中,医药生化技术的发展和内心的修养是同步的。故而,一个医药发明者,其发明新药的动机,不仅仅是去拯救、消除外在的病痛,同时也是如何与内心的病魔、神性达成一致的过程。

拯救病人的工作,是炼金者服膺上帝之召唤,为上帝所做之工作。这个工作的动机显然不能是为了“创新”,更不能是为了“知识产权”。万万不能把发明出来的新药注册知识产权,赚病人的钱,还不允许发展中国家仿造,因为这相当于从佛像上刮金,这相当于侵犯了上帝的著作权。内心能不充满罪恶感吗?

所有现代化的知识分子,无论是研究精神分裂症的基因定位,还是讨论自恋人格障碍的心理治疗方案——都是有罪之人,都是注定要活在内疚感中——从弗洛伊德到今天的诸位网络大咖、主任医师、博导和国务院津贴获得者。

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把众神抛到脑后,心中没有众神,则必然自封为神,而把阻扰我们发展的各种生物,无论是藏羚羊、原始森林还是印第安人,都视为需要消灭的恶魔。

肇嘉说,“无视界限的征服已然成瘾,无视死亡的存在也成了生命导向的神经症……死亡在意识领域中被驱逐,并因此导致了所有限制性禁忌被摧毁……弗洛伊德对这一过程有清晰的理解,他曾断言说,人类会把自己转化为代用的上帝。”

在欧洲发展观发展到顶峰之时,荣格遇到了《易经》,他在为《易经》写序言的时候,起卦得到了鼎之晋卦。(荣格 , 1958)

整部《易经》是讨论变化之道的,“发展”和“限制”,当然是变化之道中常见的两个方面。鼎卦和革卦互为表里,讨论来自上层意识的变革之道。所谓“此卦明圣人革命,示物法像,惟新其制,有鼎之义;以木巽火,有鼎之象”。

弗洛伊德、荣格当年意图彻底革命心理治疗界,革命的根据就在于“以鼎养贤,自新新人”。领导这场革命的人需要效法鼎象端正居位,严守天命。在汤武革命的热情背后,便是“正位凝命”的冷静。

鼎三足一体,与炼金图《哲人玫瑰园》中墨丘利喷泉的象征意义一样,“三公,谓调阴阳,鼎,谓调五味”。具体到心理领域,仍然象征着我们能够整合本我、自我、超我,这三公统摄爱本能、死本能之阴阳原则,形成遵循伦理的容器之鼎,在其中调和五大原型——阴影、阿尼玛(阿尼姆斯)、智慧老人、永恒少年与自性原型。这是鼎卦之养贤之道。具体到临床上,鼎卦象征着我们工作中,要革新发展来访者的人格,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之先,必须首先具有的鼎立之气,这种气势当然很大一部分就来自荣格学派的历史—文化观。

荣格,可以说在福柯之前就进行了话语考古学的研究,肇嘉则秉承了荣格派的这种历史文化系统,对父性、伦理、灵魂、发展等话语进行了研究。这种历史文化的宏大视角,可以让治疗师以社会—历史—政治的文化视角来看待自己、看待来访者、看待自己和来访者的问题,以及看待心理治疗这个行业本身。

比如,要是没有“发展—限制”这对矛盾失衡,就不会有后来的工业革命、欧洲传统文化解体,自然也不会出现“心理治疗师”这个行业,意图填补宗教解体后留下的灵魂空虚。

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些文化历史变迁,就不容易理解来访者症状的文化历史意义。比如,学习焦虑,我们如果不理解它和文革、和传统科举制的关系,就容易在治疗中走极端,要么逼迫来访者拿出好成绩,要么游说来访者变成零蛋英雄。

历史文化视角帮助我们理解,帮助我们谅解,最终我们还会请求集体无意识众神谅解我们,因为我们很容易就沐猴而冠,自居为神,鸠占鹊巢,而不知罪。

历史文化视角是荣格所说的扩充技术的一种,另外一种是进步发展的视角,由“晋卦”所代表。刘一明说,“晋者,进也。卦德上离明,下坤顺,由顺而生明,用明而行顺,顺时顺理,其明日增。”这是在讨论发展过程中,一个人的意识处于如日初升的状态时,他该如何应对。道家修行者刘一明显然知道,这时候需要“顺明”,而外倾的儒家之人把这个过程投射到君臣关系中,认为这种柔顺之道是臣子对待君主的态度。

孔子在评论这一情境时,说此卦之道在于“君子以自昭明德”,行大学之道。一个“自”字,就指出了发展过程中的限制因素,刘一明说,“不明由于自,昭明亦由于自”。此“自”便是自性之“自”义,“此性本来真空妙有,炯炯不昧”,然后自知昭明,戒慎恐惧,防微杜渐,人心自去,道心自彰,气质自化,真性自现。这看起来是修道的过程,其实类似于心理治疗师在每个具体的治疗小节中,修通反移情,让自性之明从坤地之中升起的过程。(悟元子,2011)

这个时候,治疗师限制了外在治疗进程的发展,而着力于内心的发展,注意力不再游走于扩充性分析的发展之后,他限制自我,转而向内,浸洗沐浴于还原分析的黑夜。四象得以和合,五行从而攒簇,鼎器再次凝位。

李孟潮

执业医师

国际心理分析协会(IAAP)会员

中美精神分析联盟(CAPA)会员

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精神分析学组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