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韌性的力量:從創傷中自我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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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赫斯•西呂尼克
心靈工坊 2016-3

【導讀】 從沙粒到珍珠:西呂尼克與心理韌性的跨領域編織

書序作者:林德祐(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西呂尼克:在不同領域編織的創傷研究者

鮑赫斯‧西呂尼克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六日出生於波爾多,他是心理醫生、行為學家、神經病理學家、精神疾病醫師。研究醫學期間,西呂尼克投入了一種全新的學科——行為科學,專門研究自然界動物的行為,這在六○年代的法國社會還算是一個尚未開發的領域,當時風氣保守,這樣的新興學科對僵固於二元對立、邏輯正確的研究領域不無帶來衝擊。而西呂尼克幾乎是把這種行為學應用到人類身上的先驅。不僅對情感生物學、語言能力、身體符號有特別的研究,他還把以前僅限於動物研究的方法運用到人身上,目的是要研究人類發展,人際關係系統的紛雜,語言、無意識與非語言傳遞對個人心理建構的影響。這是一種以整合取代分析的方法,西呂尼克將行為學帶入精神病理、社會心理學,且不願被視為是這一門領域的專家。對他來說,跨領域的作法將不同學科融混在一起,才能夠多面向、多視角來了解人類的整體,避免因果論或二元論的化約主義。

西呂尼克在法國早已是家喻戶曉的名人,是繼朵爾托(Françoise Dolto)之後最受廣大群眾喜愛的精神科醫師,他的研究著述深入淺出,結合不同領域的觀察,不流於矛盾空談,論述廣博,卻又不至於曲高和寡,因為他相當懂得把高深的理論或醫學用語,以普遍讀者可以理解的語言講述。他的著述中也可以看出他興趣廣泛,穿梭不同領域又能巧妙銜接。經常可以看見西呂尼克受邀至電台或電視台上節目,講述的話題相當多元:人際關係、社會現象、國際現勢,甚至文學與哲學議題,足見其跨領域的關懷。

在法國,一講到他,大家就立刻聯想起心理韌性,西呂尼克是第一個在電視節目上暢談心理韌性概念的醫師,在他的推廣之下,心理韌性變成一個全民皆知的革命性概念。在此之前,這個概念只停留在大學或學院的專業講堂中。以前的心理治療或是精神分析都只關注個體遭遇的不幸事件:受虐兒經常被貼上標籤,甚至命運從此定型——日後他們會變成施虐的父母親。西呂尼克這本書就是要破除這種偏見。所有的理所當然其實都不是那麼理所當然,一方面被認定為必然的真理往往已經無可辯駁,已經成為論述而變得根深蒂固,所以不再被思考了,於是真正的內容早已從我們眼下溜走,另一方面,必然的真理往往像是一場騙局,讓我們誤識而毫不知情。

創傷提煉術

《心理韌性的力量:從創傷中自我超越》這本書出版於一九九九年,和後來陸續於二○○一年和二○○三年出版的《醜小鴨》(Les Vilains Petits Canards)和《幽靈的叨絮》(Le Murmure des fantômes)可組成三部曲,作者不斷強調的便是心理韌性:個體經歷了創傷與生命威脅的事故後重新修復適應社會的能力。

每個人在生命的經歷中都會遇上一件或數件創傷事件,足以阻礙他的個性發展。創傷可以突如其來,也可以是來自許多不易察覺的小事件,很難追究其源頭為何,並對症下藥。西呂尼克認為長期以來大家總是圍繞著痛苦談論,他想要觀察的是那些遭遇創傷自行復原的人。在本書中,西呂尼克透過科學研究、見證資料,其他領域學者進行的研究,試圖談論兩個概念:心理韌性和矛盾融合法。

「韌性」一詞最初是物理學的詞彙。原本的意思是一個物質遭受撞擊後恢復最初型態的能力,例如鋼就是一種相當具有韌性的材質,而玻璃的韌性較差。然而,西呂尼克所要講述的韌性則遠遠超過這單純的對比:這個詞轉入社會科學裡,變成了「心理韌性」,指的是「個體在遭遇外力威脅與嚴重的創傷後能夠重新生活,正向發展,重新適應社會的能力。」很多醫生早就發現這種現象,只是在西呂尼克之前,大家都只是點到為止,並未特別深入詢問心理韌性湧現的心理和社會處境。醫學和精神病理學只探討病理,對於個體抵抗能力則從未進一步分析。為何對於這些走出創傷的個案較少研究呢?是刻意的忽略嗎?有可能。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在於社會或文化對於倖存者有一股普遍的偏見:「他們沒有死去,那是因為他們跟施暴者妥協了。只有罹難者才是真的無辜。」

要如何講述自己遭遇的災難或創傷?這關係到受創者內心的重建。敘述是一場包袱,把內心話講出來是釋放,有可能改善人際關係,但更常見的是帶來壓力,甚至毀掉與他人的關係。並非把自己的不幸娓娓道出問題就迎刃而解的。創傷者還要面對否認主義的集體記憶,如果不是否定主義,就是集體失憶。創傷者講話注定是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祕密具有防衛的功能。周遭的人會因為聽了你的祕密而關係變質。講出心裡的話,把自己深沉的創傷全盤托出,周遭的人會怎麼對待,如何反應,對於當事者的重建都具有關鍵的重要性。試想,如果有人曾經遭到父親亂倫,他要如何講述?不講,自己與祕密一起囚禁在深淵中;講出來,固然釋放重擔,但周遭的反應日後會一直把他和這個事件連結在一起。對創傷者而言,心理、話語的支持很重要。

要有心理韌性,就必須有創傷。創傷會銘刻在記憶深處,像幽靈般,與主體如影隨形,因此,心理韌性並不是幸福的同義字。西呂尼克經常使用編織與織網的意象。心理韌性不是本質的問題,而是一種編織的過程。我們一輩子都在與我們周遭的人事物進行情感與社會的編織。生命的發展就是在織毛線,不停的織,有時要拆掉,在拆掉的地方繼續編織下去。人活著便是一直處於編織的狀態,每次的際遇都是一種機遇,影響著自己的人生選擇與專業選擇。

另外一個關鍵字就是矛盾逆轉(oxymore)。矛盾對位法原本來自文學修辭術語,亦即將兩個意義對立的字詞結合起來,產生的效果往往更加的強烈。以自我分裂來適應環境。心理韌性的構成要素本身就是一場矛盾的融混。從外在行為來看,心理韌性證明一個人可以走出創傷,重新站起來,從內部來看,每個人的內在都架構於矛盾協調之中,創傷者的內在撕裂成兩半,天堂與地獄並存,幸福也建立在某種險峻的處境邊緣。一個遭受創傷的人他跨越自身的苦痛,雖然遍體鱗傷,卻依然堅持抵抗,依然懷抱著希冀,這即是一種矛盾對立處境。矛盾的相融正是受難者走出逆境的寫照。而心理韌性的代價正是這種矛盾的組合,人可以超越最慘痛的創傷後還過得更好。一個人可能經歷過不幸:性侵、戰爭或屠殺,但他還是有能力去愛人、去工作,組織一個家庭,只要人生路途上依然有人伸出援手,讓他情感上有編織的依靠點。西呂尼克寫的不只是臨床實驗的外部觀察,他更從內部出發,或許也有他以創傷過來人的身分從內心講述這些既神奇又神祕的修復經歷。這也是為何讀西呂尼克的論述不但不枯燥,還引人入勝。

文學的救贖或心理韌性的編織?

值得一提的是,西呂尼克的心理韌性也經常被用來研究文學作品。除了他自己在著述中提到文學作品,例如《苦兒流浪記》、《W或童年回憶》或把文學修辭帶到精神病理,心理韌性的精神本身就是一場文學歷程。一個作家為何書寫?書寫甚麼?帶來甚麼效果?文學或許更加神祕,言語無法觸及,但是心理韌性卻已經有效地暗示文學的動機與運作。親身經歷災難或是活在災難敘述下長大的作家,經常可以提供藝術即是心理韌性的例證。就以二○一四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小說家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為例。他並未經歷過德軍佔領期的納粹恐怖事件,然而父親的長期缺席,母親的緘默不語形成了一場喧譁不已的祕密,再加上社會論述的繪聲繪影與避重就輕,使他成為瑪麗安‧赫許(Mariane Hirsch)所謂的後記憶世代。這些世代並沒有真正經歷恐怖事件,或遭遇事件時年紀很小,不見得能夠理解災難的嚴重性。然而,他們透過藝術或文字等不同的方式,傳達或表達出父母親對他們敘述的恐慌。這些第二代所接觸的恐慌是間接的,對過去的遙想並非透過記憶,而是透過想像,透過他人的敘述而來,而他們的創作歷程具有修復自我的功能。書本實踐了一種象徵性的修復,賦予亡者存在的契機,正如培瑞克在《消失》(La disparition)一書中提過,必須讓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人重現在記憶中,檔案文學也可以是他們的衣冠塚。創作的先決條件不見得是創傷,然而創傷帶來的契機卻是創作。創作是一種抵抗,是一種尋找身分,宣示身分的行動,身分的確立才能擺脫悲劇,找到希望,啟發新的寄盼,新的書寫策略。此處,心理韌性編織的概念與文本織物的理念鑲嵌在一起,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不就如是說:「文本即織物,主體由於全身在這種織物組織中而獲得解脫,就像蜘蛛在吐絲結網過程中獲得解脫一樣」?

心理韌性是一個階段,可以孕育出新的希望與形式,可以帶來動力與續存策略,或是轉變的契機。這是一種「美妙的不幸」(本書的原文標題),讓人可以克服困境,以另外一種方式存活下來。心理韌性可以讓所有的挫敗有效地被吸收,不但可以避開各種形式的混亂,也可以重建社會論述與功能。

西呂尼克的著述具備了這樣柔韌的特性,穿梭在各個彼此各自為政的領域中,醫學、歷史、文學、藝術或哲學皆可在西呂尼克的書籍中找到運用的可能。我們更可以將心理韌性的論述帶入台灣學界,不僅在心理或精神科學中獲得發揮,其中也可以協助理解當前刻不容緩的轉型正義問題,促使我們研究台灣歷史或文化中許多不為人知的心理韌性議題。最後,這也是一本極富詩意性的書,沙子入侵了牡蠣,牡蠣為了自我防衛,會分泌生命汁液將沙子裹住,於是產出了質地堅實,光華璀璨的珍珠。心理韌性的繁複都包含在這一個簡單的意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