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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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合隼雄
万卷出版公司2010/9
9787547011775
29.80
第1章 渴望友情

虽然很想要有朋友,但却交不到。或者,好不容易觉得交到朋友了,又立刻变得不顺利,我常常听到人告诉我有这类的烦恼。无论是在大学里学生来找我商量,或在小学、中学、高中辅导时,这是比较常被拿出来询问的问题。

交不到朋友

我想来谈谈有关“友情”。不只单纯想谈朋友关系是如何、如何而已,而是想从各种人际关系的背后,说明其实“友情”都在发挥作用。

就拿夫妇来说,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甚至想用“战友”的称呼来形容两个人的关系,不是吗?或以前辈后辈来说,也不只是“上下关系”而已,还包含彼此互相了解对方的心性脾气,成为颇知己的感觉,可以感受到某方面有接近友情的互动。

不过话虽如此,凡事都讲友情来解决也太过分。毕竟上下关系还是很重要,也有所谓同性恋这东西。因此,我打算一面把这些情况也考虑进去,一面试着来思考大人的友情这件事。

虽然很想要有朋友,但却交不到。或者,好不容易觉得交到朋友了,又立刻变得不顺利,我常常听到人告诉我有这类的烦恼。无论是在大学里学生来找我商量,或在小学、中学、高中辅导时,这是比较常被拿出来询问的问题。

我听说某一所大学,开学后不到一星期就有学生去找咨询师谈,“我怎么都交不到朋友,所以很烦恼。希望能教我,怎么做才能交到朋友。”咨询师也吃了一惊。

那位学生说“我很努力地试过,可是并不顺利。”但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会认为只要努力一星期,就可以交到朋友。

这位大学生到底把朋友想成什么样的人呢?

反倒是,你想要,却没那么容易得到的,才算“朋友”。这样说比较接近吧。

相对之下,这位学生想到的关键在于“想要的东西,理应立刻可以得到。”“那么,应该有什么好方法”。所以,也许认为只要去谈一谈,就可以得到好的“答案”。但世间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关于“友情”。

说得好像很不得了,那么,“你说,朋友是指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有人这样正面问我的话,我能好好回答吗?而且,我们还常特地用“真正的朋友”,把所谓“真正的”形容词冠上去。这么一来,朋友也分为真的和假的,那么真的和假的分界又在哪里?这么一来,就更为难了。

这时候,我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听荣格派的分析家,阿道尔夫·古根毕尔教的“友情”课。当时,他透露了一段插曲,他年轻时候曾经问过他祖父什么是“友情”,他祖父回答说,所谓朋友,就是“半夜十二点开车来,后车厢里装着一个尸体,问你该怎么办时,都会二话不说地帮忙想办法的人。”

这非常具体而且容易了解。

这具体例子可以化为平常说的,“不管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或者也可以再更具体地说,“不管你做了多么恶劣的事情”。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没有说“包庇你”,只说都会“帮忙想办法”。不过,特地加上“二话不说”,表示不怀疑、不愤怒,总之无条件地帮你拿主意。也就是说,彼此拥有深厚的信赖关系,会帮你想办法,事情好商量,可以让你感觉到这种态度。

这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可以称得上“极够朋友”。现实上就算不到这个程度,但稍微广义来说,彼此某种程度能互相了解对方的想法,拥有共通的兴趣和关心的事情,见了面谈话时觉得很愉快,应该有这种程度吧。就让我们从这样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意义之下,来用心思考看看吧。

马很合、虫不喜欢

日本自古以来,习惯以“马很合”、“虫不喜欢”的有趣说法来表现人际关系。说什么“那个家伙虫好像不喜欢”。这种表现法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主语是“马”、“虫”,而不是人。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去喜欢,可是因为“虫”不喜欢,所以也没办法,这种感觉;或者,双方并没有多努力,然而却“马”很合,所以很顺利,经常出现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外国是不是有和这类似的表现法。如果有人知道的话,务必请告诉我。我想英语是没有。在基督教文化圈,要表现人的感情,应该不会使用人以外的生物当主语吧。

在咨询的场合中,我常常听到“虫不喜欢”的说法。一个很能干的女职员来找我商量说,因为有个新进员工实在太讨厌了,自己“肚子里的虫无法忍受”所以想辞职。总之她说因为“虫不喜欢”,所以不管干什么她都觉得火大。不过,我说“好了,别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惹你生气呢?能不能具体说来听听?”她从“我觉得她根本不是来公司做事的”开始,然后说到她的服装、饰品、走路的样子、每一样事情她都讨厌。

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耐心倾听她说。在这边热心听着之间,说的人也会很起劲地说出各种事情,这样一来,说的人,会一面说着一面注意到新的事实。或者,话的内容会自然而然地改变。

这种情况,一直数落新进员工的人,会忽然说“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只在注意工作、工作 ”,然后,忽然沉默下来。

这样的时候,咨询师也要倾听她的话,好好地用心听。在这样的会话继续之间,虽然这个人过去太过于相信,“工作的人是好人”、“玩耍的人是坏人”,不过人生毕竟两种都重要。她开始说,或许新进的年轻员工,在这两方面巧妙地取得平衡吧。

人的生活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往往有点倾向于一方。这时候,看到有人以自己向来所忽视的另一半自在地活着,有时候似乎就会觉得“虫不喜欢”。在这里,特地用“有时候似乎就会觉得”的表现法,表示并不一定经常都这样。

在基督教文化圈,应该不会用“虫”为主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前面虽然这样说过,不过,人毕竟和其他动物不同,而是拥有主体性意义活着和会思考的。只是,话虽这么说,人的意识,有这么确实地拥有主体性吗?到了二十世纪之后,佛洛伊德和荣格等深层心理学家开始主张,今天,大家也已经普遍知道了,“无意识”“潜意识”的重要性已经广泛地被讨论。人类的意识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受无意识的影响。他们这样主张。

日语中所表现的“虫不喜欢”、“昆虫的告知”、“管不住肚子里的虫”等说法中,如果把“虫”想成是“无意识”、“潜意识”的话,不是很有趣吗?当我们觉得“虫不喜欢”时,如果想成“我的潜意识到底怎么了?”,可能会有新发现,可能会开始看见“虫不喜欢”的对象所拥有的优点,而变成朋友也不一定。透过“虫”的分析,而认知自己。

物以类聚

虫归虫,那么“马”又怎么样呢?

关于马,也许很多人知道,佛洛伊德把人的自我和无意识的关系,以骑马者和马的关系来掌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两个人“马很合”,或许表示两个人共有某种潜意识的东西。

在这里,我们以虫和马为主语来谈友人关系,表示那是和眼睛所看得见的利害得失无关。也就是说,对自己来说,如果是因为有损失的关系因此才讨厌这个人的话,不会说“虫不喜欢”;另一方面,跟对自己有利的人交往,也不会用“马很合”的说法来形容。换句话说,通常我们都把朋友关系,和直接的利害关系或刻意的算计视为两码子的事。

话说,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是大学研究生,住在学生宿舍,所以跟那边的学生和研究生有交往。

当时,有一个学生说,他以前和学生A是朋友,现在没有往来。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以前,A数学很好,会教他,而他也帮他很多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A最近变懒,数学也不好了,所以他们就没有再往来了。

我想并不是所有的美国学生都这样,但总之,当时,我对他所用的“朋友”(friend)这个单字有点在意。如果说朋友的基础,不可以和利害扯上关系,也许过分,如果想得宽松一点的话,朋友之间也未尝没有某方面的得失,不过我也想,他说得这么明白,能称得上“朋友”吗?相较之下,我觉得莫名其妙的“马很合”还比较好。

一个新入学的大学生,很想交朋友。不久后找到了觉得“马很合”的对象。一起上课,一起翘课,一起在咖啡厅看漫画,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寂寞,现在有了对象,所以上学也比较有伴了。过一阵子,自己想加入一个社团,可是朋友却说,别加入那种地方。何必多此一举呢,维持向来的步调做一点什么就好了,加入社团也没什么好处。

既然难得做朋友了,就顺从对方的话吧,但还是有点想不开。后来就开始觉得本来“马很合”的对方,好像在扯自己的后腿似的。

不久,原来说是“马很合”的,却开始想到,也许只因为彼此都觉得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才在一起的。于是,干脆把话说出来。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好像被你扯后腿似的,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一说,对方吃了一惊,说“我也这样觉得。”又拿出社团的事情来说“不要以为你自己想做什么,就一定要把我扯进去。我反对。”

确实只有共有“排解寂寞”这一件事情是行不通的,两个人商量之后,感觉比以前亲密了。决定各自去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一面继续做朋友。

像这样,“马很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是一起共骑一匹马而已,还不行。有必要觉察到底骑着的是什么样的马。而且,如果必要的话,不妨各自找到自己的马,或一起换骑一匹新的马。

以后我当你的朋友

一九六二~六五年,我在瑞士的荣格研究所留学。在这里我和来自世界各国想取得荣格派分析师资格而来研究的人一起学习,如愿以偿地取得资格。

要成为分析师,无论如何根本在于“知道自己”,训练的核心在于自己先接受分析。

我的分析师有两位,一位是叫做麦雅老师的男分析师,一位是叫做褔蕾老师的女分析师。在取得资格要回国之前,麦雅老师问我,这三年之间心里感觉得到什么?还有什么觉得不够的?

我在举出许多学到的东西之后,提到只有一件事情觉得遗憾的,就是虽然在一起学习,却没有交到任何一位西方朋友。当然,有几位来往相当亲近的人,但是没有一位自己觉得能称得上真正“朋友”的人。

虽然并没有说得这么详细,只提到没交到朋友而已,然而老师大概立刻明白了。就说“这也没办法”。然后说,“很遗憾,跟你一起接受训练的人里面,没有人够格当你的朋友。”

这话让我相当吃惊,不过老师说话的方式,经常就是这么极端。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老师接着说出来的话。他说“那也不用担心,以后我当你的朋友好了。”

那时候老师的微笑,和我所受到的感动,到现在都忘不了。老师对我来说真的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云上”人。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我的“朋友”。不过,麦雅老师却自己提出“我当你的朋友”。

我们彼此相知很深,我对老师怀着尊敬的心,而且,其中含有“温柔体贴”的成分。以日本人来说,我是第一个在这研究所取得资格的人,当然很不容易。即使没有像在美国经验到的那样严重,不过当时人们对日本人还是怀有偏见的。所谓“没有人够格当你的朋友”,说得也许有点过分。不过文化不同的人要当朋友确实有困难,不过,不用担心。你也有西洋朋友,这话里面所包含的“温柔体贴”打动了我的心。

话虽这么说,从此以后我们的师徒关系就变成朋友关系了吗?我倒没有这样想。在我一生中,对麦雅老师,我还是尊敬他为“师”,而且也以这种态度相待,不过也确信他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极深厚的信赖关系就,以心灵来说,既没有上下也没有优劣之分。长久之间,也曾发生过动摇这种关系的事,不过到老师去世为止,或者,之后,我们的朋友关系依然继续。

即使我们渴望有朋友,不过可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也可以说可遇而不可求,很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轻易得到。其中,有超越虫和马(编注:指无意识、潜意识),人类力量的东西在发挥作用,不是单靠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就能达成的。话虽如此,有时候也需要相当的努力和用心倒是事实。经过种种交往,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仔细吟味喜欢的时候和讨厌的时候,伴随着“知道自己”的过程,应该可以加深与朋友的关系。能够拥有一位关系如此深厚的朋友,对彼此而言,不得不说是无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