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之旅:追尋失落的靈魂

> 靈性之旅:追尋失落的靈魂

Murray Stein
心灵工坊 2015-10

〈緒論〉

有天早晨,我輕輕踏入葡萄牙布拉格市一座傳統天主教大教堂的後座區。那是二○一二年七月裡某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但教堂內部極為幽暗,我的視覺需待好幾秒鐘才適應過來。有個穿祭披的神父正在誦讀彌撒經書,讓我覺得自己踏進了中古世紀。教堂沒有真正滿座,但也非空無一人,比我居住地瑞士的教堂這些年來在星期天早晨可見的教友要多上很多。這裡的教友顯然非常專注於正在進行的宗教儀式。維護良好的聖堂處處佈滿了耶穌生平和他在十字架上犧牲生命的圖像、雕像、以及象徵物品。高拱在祭壇上方而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座充滿戲劇張力、重現耶穌受難景象的三維立體作品:垂死而流露莊嚴神性的基督位於正中央,受難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則以真人尺寸的塑像環繞在他四周或居於他下方,有如電影場景的安排。我看得出來,大多數教友都具有純樸的背景和出身,而零星雜在其間的則是一些衣著隨性的觀光客。參加彌撒的這群人看來男女各半;我猜他們的年齡分布在三十到八十歲之間。當神父用古老的天主教彌撒用語呼喚天主時,全場的人似乎都被祭壇傳來的字句牢牢吸引住。

這不是我的宗教──我心中暗想。我一生向來信仰新教,所受的教導要我在思考時具有批評精神、要看重「上帝之道」(the Word)而不是聖像、並幾乎全然不受傳統天主教象徵物件和儀式的感動。我對自己說:我必須曉得這群人正處在另一世界裡,他們在那裡至少暫時充滿了宗教的敬畏之情和奇妙感受──或者說,即使不是那麼深度參與,但他們確實滿懷誠摯和崇敬;這可從他們虔誠的舉止看得出來。我不知他們是誰,也不知他們在想什麼,但我可從他們的臉孔和身體語言看見明顯的宗教情懷。他們進入了一個象徵世界,在那裡他們的心底絲毫不藏任何反諷思維或批評態度。他們跟我雖生活在同樣的歷史時代,但在文化上卻差隔了數百年。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現代人;雖然我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想像和欣賞他們的世界觀,但我不可以走進他們所在之處。他們的象徵不同於我的。

幾分鐘後,我踏出幽暗的教堂、回到陽光下。即使教堂內的整體空間把會眾引往了神的世界,它卻讓我多少感到幽閉的恐懼。那裡沒有什麼自由思考的空間。況且,當我跟我的新教祖先──齊文格利 (Zwingli) 和喀爾文 (Calvin)──站在一邊時,我還是覺得最為自在。就是這兩位先祖把大教堂裡的雕像和圖像掃除乾淨的,然後代之以「上帝之道」──智性、抽象思考、以及由概念(而非圖像、身體儀式、彩繪窗戶、雕像)所構成的意義。宗教改革使思考凌越在藝術技巧之上,並讓直覺和感覺合作,產生出嚴厲的倫理態度,最終帶來灰色簡樸的世界。新教世界講究的邏輯和抽象思考到後來又被現代世界的數學和科學所替代。今天,在我所知道的大多數新教教會裡,講道者的言語都十分陳腐無味,其觀念也大多過時落伍。「上帝」一詞已不具生命力的聯想,只被當成《聖經》故事聽聽而已。這就是《聖經》宗教今天面臨的危機。教會只把過去的意義空洞而零碎地保留下來,除了微微顫動一下的懷舊之情之外,什麼都不剩了。

現代世界也是這樣。現代世界把象徵物件、神話、宗教物品、以及可創造意義的圖像棄置一旁,而去擁抱懷疑、聳聳肩膀的不可知論以及慎言含蓄的科學態度。我們等待科學研究來回答我們的問題,但這些來自實驗室的答案從來不是最終解答,反而要我們時時期待它們將有進一步修正或甚至逆轉的說法。現代心靈不再有空間來思索可見世界之外、不可知的超自然世界。自然世界就是全部世界,科學則提供了探索它的工具。

然而,這並不是說人即使在情感上也無法與古老神話──希臘的、埃及的、印度的、以及眾多世界信仰系統中的任一個──產生共鳴。事實上,有些現代人已經深切體會到古老神話為人類的存在提供了神奇、甚至核心的種種譬喻。神話學在各個角落盛行起來,但我們還是滿腹疑問:在新穎的圖書館或電腦網路上閱讀歷史巨著和數不清的世界神話時,我們能否因此經歷到可信的靈啟經驗?這可得要仰賴騰躍的想像力,但身在物質主義的現代時區,我們早已不信這套了。我們也常觀察到,神話主題滲透了當代的故事作品和媒體,但它們並沒有帶來信仰或信念,只具娛樂效果而已。長篇小說、影片、詩、或最新的電視連續劇都頗能激發強烈情感,卻極少為我們帶來可以轉化生命的靈啟經驗。它們也許偶而閃現靈啟的光輝,卻都無法持久,只帶給我們短暫歡樂而已。雖然神話創作者的想像力可以在閱觀者身上發動強烈的情感起伏,但這些起伏充其量只能讓我們忘懷嚴肅的生活責任,無法讓我們與神相遇而獲致自我轉化。現代世界在失去往昔宗教的重要象徵及預表符號的象徵意義後頗能適應現況。譬如,如要引起些許反響,「救贖」之重要性可以轉換為社會和經濟領域的用語。即使「靈魂」和「精神」在現代並不具有意義,創造力和創新精神卻因被賦予高經濟價值而獲得重視。於是,如果想要找條路徑來追求古人和傳統宗教曾無需自覺反思就能深刻體驗到的象徵生命,受現代文化薰陶的人往往在極盡努力之後仍然徒勞無功。

我有次觀賞了阿斯奇里斯(Aeschylus)《奧瑞斯提司三部曲》(Oresteia)之一《阿卡曼農》(Agamemnon)某版本的精采演出。這場演出極富情感衝擊力,意圖讓觀眾直接面對大地女神蓋雅 (Gaia)的盛怒──她猛烈責難現代人對生態環境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而對她濫取誤用。蓋雅兇猛的尖叫聲狂暴到足以震碎一切;我和其他觀眾在驚嚇之餘,一時間莫不深信自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來保護大地、否則將遭到殘酷無情的懲罰。離開劇院時,我深深感受到這場演出和其中訊息的撼人力量。然而我後來開始思索蓋雅這個角色。在我看來,她是個譬喻,而劇本的幾位作者利用這意象和語言的力量來打動人心、藉以傳達他們的政治立場。但政治人物、科學家和現實的商人會因蓋雅在舞台上吶喊就立即採取行動嗎?他們會一致認為自己所認識的地球──一個地質實體──確實如同蓋雅一樣正在發出叫喊?難道地球真因我們種種冒犯「母親」的罪行而正在「懲罰」我們?在某種說法上、以譬喻來說,是的。但這畢竟只是人所建構出來的譬喻,是劇作家在情感──以恐懼和罪惡感居多──的驅使下想像出來的。若我們不再相信蓋雅是神,我們還能嚴肅看待類似的訊息嗎?這訊息的源頭是什麼?它來自神祕彼方、還是現實世界?我們難道不應透過測量工具和理性探究來找出真相並採取行動,而非憑藉戲院所製造和激動出來的情感?

因此我自問:在現代世界裡,還有任何象徵──甚至上帝意象──可以具有說服力和意義?譬喻充斥於影片、文學和藝術領域,不斷打我們眼前經過,但它們沒留下什麼,只讓我們記得自己的情緒曾有所波動,或讓我們從中撿拾一些抽象觀念。譬喻無疑可協助我們思考,但它們能提供方向而且可靠嗎?它們會干擾清晰的思路,因此科學對之深表不信任。我們也許還是依賴理性和嚴謹的估算、並利用科技本身去解決科技氾濫的問題好了。為預防大自然遭到毀滅,我們需要科學,而不需要象徵。但是,僅賴科學過日子就夠了嗎?人需要意義,這又該怎麼辦?譬喻和科學似乎都無法滿足這需求。

在本書中,我刻意在現代世界特有的相對命題間維持其張力。在這緊張對立的關係中,其中一方是人性對於譬喻和宗教的天然嚮往,棄之於不顧必會帶來惡果。往反方向拉扯的那方則是我們文化中對於批判思考、抽象陳述、科學證據、和破除神像(不要圖像,拜託!)的強烈偏好。現代世界當然傾向於邏輯和破除神像的思維,可是事證顯示:如果沒有圖像、譬喻、和象徵,人是不可能思考和言語的(換言之,也就是無法活著)。現代人在這兩相對立中偏向科學的情形,可從當代高等教育重視自然科學、貶抑人文學科的現象得見一斑(社會科學則勇氣十足地想跟自然科學套拉親戚關係,卻多半無功而返)。然而,在現代社會邊緣、位於大多學術研究之視野以外的一個事實是:靈性和超越持續持有巨大吸引力,力抗量化和邏輯分析,並堅守自己對真存世界的特別見解。這種對靈性空間的堅持甚至仍然存在於最現代及物質主義最充斥的文化裡。事實上,根據科學問卷調查,各種形式的靈性追求在當今世界裡再度蔚為風氣。大衛.泰西 (David Tacey)甚至提到我們這時代的「靈性革命」和「當代靈性之起」( Tacey, 2004),並從現代社會的許多領域為自己的論點掏出一袋又一袋的證據來。

在現代世界以及如今的後現代世界裡,我們既必須與代表超越及靈性的象徵共存,也必須離開它們。這需要巧妙的平衡功夫。我們必須與它們共存,是因為它們會以靈啟經驗的形式不請自來、自動降臨。但就在心中持守它們的同時,我們還必須開闢一條思路來穿過和越過它們;換句話說,就是要使它們進入意識並整合於意識中。這是我們必須經歷和維繫的張力平衡。總而言之,我主張一條個別的靈性道路──它以個人生命經驗為基礎,而行走在它上面的那人要能以心理學觀點反思這些經驗。這條路存在於一切宗教體制之外。我將這種照顧靈性的方式稱為「關注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