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声音:走进失聪人的寂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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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萨克斯
中信 2016-8

第一章 走入寂静

人们对失聪者的了解近乎无知。耳聋是“人类最悲惨的境遇之一”——约翰逊博士曾经如此形容,可见我们对失聪的理解还不如一位1886年,或者1786年的老学究;除了无知,心态也很冷漠。最近这段日子,我跟许多人聊起这个话题,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回答:“耳聋!我不认识哪个失聪者,从没想过这码子事儿!失聪者有什么好研究的?”才不过几个月前,我的反应也是如此。

自从收到一本莱恩寄来的巨著《当心灵倾听:一部失聪史》,我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初翻阅时没抱多大期望,很快就开始感到惊讶,接下来更让我瞠目结舌。我和同事、好友拉平医生聊到这方面的问题,她亲炙失聪者已有25年。我开始去了解一位天生失聪、才华横溢的同事,在这之前,我总认为她的才能是理所当然;我平生首度替聋哑的病人看病;我阅读了大量书籍,包括同样由莱恩所编纂的失聪者回忆录合辑《失聪的经验》(The Deaf Experience)以及格罗斯的《人人用手语》(Everyone Here Spoke Sign Language),等等。如今,我有一个书架堆满了半年前我还没想过,甚至还不存在的主题的书,也看了几部以失聪者为主题的感人电影。

还有一件在前言中已提到的事。1969 年, 诗人奥登(W. H.Auden)送我一本南非诗人、小说家莱特(David Wright)的自传体回忆录《失聪》(Deafness),作者7 岁起就失去听觉。“保证你会爱不释手!”奥登向我大力推荐,“这本书精彩绝伦!”那本是奥登自己买的书,他在书中加了批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替这本书写过书评)。当时我只是随便一翻,没多费心思研究。不过现在我重新发掘。

首先,莱特是以亲身经历——而非以史学家或学者研究的角度——深入探讨这个主题;此外,他不是读者眼中的“异类”,读者多少可以体会作者本人的感受[ 相比之下,想象身为天生失聪者——如著名的聋哑教师克莱克(Laurent Clerc)——就困难多了]。作者成功扮演了桥梁的角色,引领我们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比起18 世纪伟大瘖哑人士的著作,该书浅显易懂,堪称探索聋哑世界的入门宝典。他在书中接近尾声处如此写道:

由聋人所写有关失聪的书籍屈指可数。即便如此,思及我在失聪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讲话,因此要想象生来世界便是寂静无声以及到达懂事年龄却还缺乏沟通工具的心境,我不会比普通人高明多少。仅仅是试着掂掂《约翰福音》的开宗明义有多沉重:“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若是没有语言作为工具,一个人该如何塑造自己对事物的观念?

就是在语言与思想的关联中,形成了最深层的基本问题,让我们去思索天生失聪或早年失聪者所面临的境况。

就字面意义来看,“失聪”这个字眼相当含糊,或者说过于笼统,以至于忽略了失聪其实具有不同的程度,而此差异具有性质上,甚至是“实存”(existential)的含义。比方说,全美约有1500 万人患有重听的毛病,必须通过助听器材的辅助才能听到一些话语,而对他们讲话也需格外谨慎和有耐心。许多长辈都属于这一类人——一个世纪前,他们用一支小听筒紧贴着耳洞,如今换成了助听器。

某些人属于“严重失聪”,其中许多人是由于罹患耳疾或早年受到创伤所致;但就如同重听患者,利用当今各种个人化、计算机化的精巧助听仪器,他们多多少少还是听得到一些声音。最后,有些人是所谓的“全聋”(perfoundly deaf,有人也称之为stone deaf)——无论通过什么高科技的精密仪器,也听不到只言片语!他们无法以一般的方式沟通,只能读唇语(莱特就是如此)或使用手语,或是两者并用。

失聪的程度固然重要,失去听力时的年纪(或成长阶段)更为关键。据莱特的说法,他在学会说话之后才失去听力,但对于在学语阶段前就没有或丧失听力者的感受,他不能体会,连想象也办不到(这个说法千真万确)。除了前面的引述,他也在书中提到这一点。

以失聪时的年龄来看——假设我的耳聋是命中注定——我还算是相当幸运。到了7 岁的年纪,小孩子对语言已有基本的掌握,就如我一样。以自然的方式学会讲话,又是另一项优势——发音、语法、抑扬顿挫、常用词语,早已通过耳朵印入我的脑海。我学会了基本的词汇,再通过阅读加以充实,过程并不困难。换句话说,假设我是天生或在更小的年纪就失去听力,就完全无法培养这些能力。

莱特也在书中提到,每当他看见对方的嘴唇动作和面部表情,阵阵的“幻音”就闪烁在耳际;看到树枝随风舞动,仿佛又能“听见”风吹的飒飒声响。对于这种经验的首度出现——伴随听觉的失去随即发生——他有着极为生动的描述:

[我的耳聋] 最初发作的时候,其实很难察觉,因为我的眼睛开始不自觉地将动作转化为声音。母亲大半时间都陪伴在我身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了解。这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我对此没有自觉,其实我一直都在读她的唇语。每当她开口说话,我似乎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这种假象持续了好一阵子,甚至持续到我明白这纯属某种假象之后。包括父亲、表弟、每个我认识的人,还在发出阵阵幻音。直到我出院之后,这层假象才逐渐破灭。我开始了解,这是习惯和记忆所投射的想象。有一天我和表弟聊天,他突然灵机一动,讲话时用手捂住嘴巴——世界一片寂静!

从那一刻起我就发现,如果看不到,我就听不见。莱特明明知道自己“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假象”——“习惯和记忆的投射”,但在失去听力几十年之后,这种声音在脑中仍旧活灵活现。对于莱特和许多先具备听力之后才失聪的人们来说,这个世界照样洋溢着音籁声响。虽然就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类声音的确是“幻觉”。

一出娘胎或在学会讲话之前的婴儿时期就丧失听觉的感受,这又是另一回事,且对一般人(甚至是学会说话之后才丧失听力的人——正如莱特)来说,实在难以想象。就本质上来说,这类人士另成一派。他们一辈子从未听见一点声音,没有丝毫听觉的记忆或联想,更别提什么幻音!他们处在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光是在美国,天生的聋哑人士就高达25 万之多,约占全球儿童的千分之一。

本书讨论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处境与历经的种种苦难如此独特!但何以如此?人们倾向于认为失聪的痛苦远不如失明,认为它不过是一种不便、妨碍,或是感官障碍,极少能深切体认失聪者痛苦绝望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