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妻子当帽子

> 错把妻子当帽子

萨克斯 著,黄文涛 译
中信出版社2010-6

26.00

失去左脑会怎样(1)

整个神经学与脑神经心理学的发展史,可以说就是左脑半球的研究史。

忽略右脑或一般称为“次要”的脑半球的原因,是因为要指出左脑各个部位损伤所带来的影响较容易,而属于右脑的病症,却不是那么明显。

一般人通常草率地认定右脑比左脑“原始”,而左脑被认为是人类演化下的独特成果。

导言

神经病学喜欢使用“缺陷”一词来特指神经功能损伤或失能的情况:譬如失去说话能力、失去语言识别能力、失去记忆能力、失去活动能力、失去自我认识能力,以及各种各样的功能丧失。所有的功能障碍(这也是一个常用术语)都有对应的专有名词:失音症、失语症、失读症、失用症、失认症、失忆症、失调症,每个名词都与特定的神经或精神功能相关联。病人因为生病、受伤或者发育不良,可能部分或完全地失去这些功能。

对于大脑和心智关系的科学研究始于1861年。法国科学家布鲁卡首先发现,语言表达障碍(失语症)通常是因为左脑的某个特别区域受到损伤造成的。这一发现开辟了脑神经学发展的新道路。几十年后,后人在此基础上绘制出人脑结构图,并找出脑中管语言、智力、知觉等功能的主要区域。19世纪末期,许多科学家经过细致的论证,发现这样的结构图过于简略,他们认为,所有的精神活动都有其错综复杂的内在结构和生理基础。弗洛伊德在其著作《失语症》中首先提出这一观点,他特别研究过一些丧失理解和认知能力的案例,还把它们命名为“失认症”。他坚信,随着对失语症和失认症的了解不断深入,必将产生一门新兴的、更加完备的学科。

弗洛伊德预见的有关大脑与心智的新兴学科创立于“二战”时期的俄国。在卢瑞亚父子以及其他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神经心理学”诞生了。经过毕生的努力,卢瑞亚充分发展了这门学科,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因其本身的开创性,该学科在西方的传播有些缓慢。神经心理学成为系统的学科滥觞于卢瑞亚两部风格迥异的著作:《人类的高脑皮质功能》和风格别具的病史式小说《破碎的人》。虽然这两本书内容翔实,但是仍未涉及右脑这一区域。《人类的高脑皮质功能》只讨论了与左脑有关的功能;而《破碎的人》一书的主人公泽特斯基同样是左脑遭受巨大损伤,右脑则完好无损。可以说,神经学与神经心理学的发展史就是大脑左半球的研究史。

忽略右脑,或认为右脑“次要”,主要原因在于左脑损伤的区域相对容易找到,而右脑的病变则不是很明显。人们通常草率地认为右脑更“原始”,左脑是人类进化的奇葩。从某种意义上说,左脑的确比较复杂,分工也很精细,是灵长类尤其是人类的大脑发展到后期的产物。但不要忘记,右脑控制着认知现实的关键能力,没有它,每个物种都会面临死亡。左脑就像一部嵌入人脑中的电脑,专门负责规划与设计,古典的神经学关心的恰恰是这些规则,而不是具体的个案。如此一来,当这些专家遇上某些右脑的病症时,就茫然失措了。

过去也曾有人对右脑病症做过研究。例如安东在19世纪90年代,珀兹在1928年都做过类似的尝试。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的努力从未被人提及。《工作的大脑》是卢瑞亚的后期著作之一,书中有一篇简短而丰富的文章专门探讨右脑问题。其结尾是这样写的: 

失去左脑会怎样(2)

这些缺陷依然无人问津,它给我们提出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在直接意识上,右脑扮演了何种角色……人们一直忽略对这一异常重要领域的研究……想要出版这类的研究……必须专门用一系列的文章才能讲清楚……才能引起大家的重视。

卢瑞亚重病弥留之际写过几篇相关的文章,但还没来得及发表就溘然辞世了。他生前把文章寄给了英国的格雷戈里,后来被刊载在格雷戈里《思想的伴侣》一书里,并未在俄国发表。

如此一波三折,右脑患者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都成了泡影。就像巴宾斯基说的那样,他们患的是一种罕见而奇怪的“疾病失认症①”。由于这种病跟所有已知的病例都没有关联,即使是最优秀的医生,想要了解这类病人的真实情况,也会难上加难。虽然右脑病症与左脑病症一样普遍—谁说不是呢—但后者显然更容易处理。检阅有关神经学与神经心理学的文献,我们要读过数千份讨论左脑病症的文章,才能找到一两篇探讨右脑的案例。由种种现象看来,似乎当今的神经学界完全不关注这一问题。但是,正如卢瑞亚所说的那样,这一问题非常、非常重要,可能重要到需要创立一门新的神经学分支。卢瑞亚把它叫做“人性化的”、“传奇性的”学科。卢瑞亚认为,由于我们所要研究的是以身体为基础的个人和自我,所以这门学科最好以故事的形式讲述,比如详细描述一位病人右脑严重损伤的整个过程,可以作为《破碎的人》一书的补充与对照。在最后的几封回信里,他对我说:“谈谈这类病例吧,即使是简单的叙述也好。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领域。”我必须承认,自己也深为这类疾病所吸引,因为它们开启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领域(或可能的领域),指向更开阔的神经学与心理学,全然不同于以往古板机械的论调。

我的主要兴趣不是神经系统疾病,而是一般人认定较轻微的功能偏差症状对自我的影响。这种病症的类别颇多,病因也许是功能亢奋,也许是功能缺陷,所以分成两类讨论更加合理。不过必须在此开宗明义地指明:任何疾病都不可能是简单的功能亢奋或功能缺陷问题。无论是某个器官还是整个人体,一旦出现问题,其自身就会采取措施(无论这种措施有多奇怪)来进行恢复、替代、补偿,使其保持原有的功能。而医生除了要了解病人的神经系统受损情况之外,还要去研究、影响这些人体自我修复的方式。麦肯齐就非常支持这样的观点:

疾病的本质,或者说新产生的疾病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呢?自然主义者关注的是:理论上在同样环境下的大范围的生命体,而医生以个体为对象,关注的是单个的病人,也就是研究那些在疾病折磨下力图恢复正常的患者。

无论患者努力的方法和结果有多奇怪,这种“努力恢复健康”的动力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精神病学所承认,弗洛伊德在这方面也有建树。所以,他没有把偏执妄想当做病因,而是将其视为在完全混乱之中重建世界、恢复现实的尝试—只不过病人常常被它误导。麦肯齐这样写道:

帕金森症的病理生理学研究的是一种“有组织的混乱”。原来重要的系统被破坏以后,混乱便接踵而至,而系统的重建过程却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基础上。

《觉醒》一书研究的正是“有组织的混乱”,这种混乱由一种综合征状的疾病引发。而本书接下来要探讨的案例,也是由各种疾病引发的有组织的混乱。

我个人认为,第一部分《缺陷》里,最重要的案例是视觉失认症:错把妻子当帽子。我相信这类病例对古典神经学最基本的定理和假设发起了最激烈的挑战,尤其是“任何脑损伤都会降低或消除‘抽象和分类的能力’(戈尔德施泰因①的说法),使人变得只能对感情和具体事物作出反应”这一条(杰克逊②在19世纪60年代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因此非常重要。但从皮博士身上,我们看到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反—虽然只是脑部视觉的区域出现问题,但是整个人的感情、个性、对真实事物的感知能力完全丧失,只剩下抽象分类的能力。这样的结果非常不合逻辑。杰克逊和戈尔德施泰因看到这种情况会说些什么呢?我常幻想着让他们来诊断一下皮博士,然后问问他们:“先生们,现在,你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