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浮生:十个探问生命意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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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亚隆
心灵工坊 2015-2

第一章〈 扭曲的治療〉部分內文

亞隆醫師,我很想跟您談談。讀了您的小說,

《當尼采哭泣》(When Nietzsche Wept),心想,不知道

您是否願意見一個碰到了寫作瓶頸的作家同行。

──保羅‧安德魯

想也知道,保羅的電子信無非是要引起我的興趣。他顯然成功了。我這個人,從來不拒絕作家同行。至於寫作瓶頸嘛,託天之幸,我倒是沒碰到過這樣的人,還真想幫他一把看看。十天之後,保羅應約而來。基於某些理由,我以為來者會是一個中年作家,有點輕佻,有點煩惱。殊不知,進我診療室來的竟是一個皺巴巴的老先生,腰彎得彷彿在地板上找東西。看著他經過走道,寸步慢行,心想,我這診療室高居在舊金山近郊的俄羅斯山(Russian Hill)頂,他是怎麼上來的。幾乎連他關節的噼啪作響都聽得見,我趕緊接過他手上沉重破舊的公文包,攙扶著他,帶到他坐的位子。

「感恩,感恩,年輕人,多大年紀啦?」

「八十。」我回他。

「啊──怎麼也八十了。」

「你呢?高壽多少了?」

「八十四。對,沒錯,八十四。我知道,一定嚇著你了。大部分人都猜我三十多歲。」

我端詳著他,好一會兒,彼此的目光鎖住。我被他調皮的眼睛和游移在嘴唇上玩耍的微笑迷住了。一語不發,坐著對望了好一陣子,沉浸在老人情誼特有的那種溫暖中,我把我們想像成同一條船上的旅客,一個寒冷起霧的夜晚,在甲板上聊起來,結果發現我們竟是在同一個社區長大,而且馬上認出了彼此。我們的父母都熬過大蕭條的苦日子,我們見證過迪馬喬(DiMaggio)與泰迪威廉(Ted William)之間的決鬥傳奇,也都記得牛油與汽油配給卡、歐戰勝利日,以及史坦貝克(Steinbeck)的《憤怒的葡萄》(Grapes of Wrath)和法雷爾(Farrel)的《史塔茲‧勞尼艮》(Studs Lonigan)。我們什麼都一樣,彼此都覺得放心,那就更不在話下了。既然如此,可以開始工作了。

「所以,保羅,我們不妨就用名字互稱吧──」

他點了點頭:「當然。」

「我對你的認識,全都來自你那封短短的電子信,你說,你也是作家,讀過我的尼采小說,現在碰到了寫作瓶頸。」

「是的,但我只想做一次諮商。就一次。我的收入固定,多的付不起。」

「我會盡力而為。那我們就開始吧,盡量有效率一點。說說看你的瓶頸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談談自己的經歷。」

「那很好呀。」

「我得回到我學校畢業的那段日子。我在普林斯頓念哲學,寫博士論文,談的是尼采的決定論與他的擁護自我轉化互不相容。但我沒辦法完成。我老是讓一些事情搞得分心,譬如說尼采那些很不尋常的書信,特別是寫給朋友及同行作家,像史特林堡(Strinberg)之類的。漸漸地,我對他的哲學完全失去了興趣,反而比較推崇他的藝術成就,我把尼采看作是個詩人,是史上最有力量的聲音,聲音宏亮到連他的理念都為之黯然失色,沒多久,我就沒什麼搞頭了,只好轉系,不弄哲學,去念文學博士。時間就這樣過去,我的研究進行順利,但就是寫不出來。最後,我把自己搞到了一個狀況,那就是一個藝術家唯有透過藝術才能表現自己,於是,我把寫論文的計畫整個放棄,寫起有關尼采的小說來。但寫東西的瓶頸依然,一點都不受我計畫改變的影響,唬嚨不了它,嚇阻也不管用,照樣力量強大,不動如山。就這樣,一點進展都沒有,一直持續到今天。」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保羅現在八十四歲。他開始寫論文應該是二十幾歲的時候,六十年前。以前我聽說過有職業學生,以念書為業,但一念六十年?他的人生凍結了六十年?啊,不,但願不是,那不可能的。

「保羅,講一點大學以後的生活吧。」

「沒什麼好講的。當然啦,大學最後確定我逾期了,鐘聲響起,我的學籍遭到註銷。但書都在我的血液裡,我從來沒丟下。在一家州立大學找了一份工作,當圖書管理員,一直幹到退休,那麼多年下來都還試著在寫,沒有結果。就這些啦,我的人生。講完了。」

「再多講一點。你的家庭?生命中有那些人?」

保羅看起來有點不耐煩,噼哩啪啦地把話吐出來:「兄弟姊妹沒半個,婚結兩次離兩次,短命婚姻,但還好短。沒有孩子,感謝上帝。」

事情變得怪怪的,我心裡想。剛開始那麼親切,現在卻好像不想再跟我多談下去了。接下去呢?

我不放棄。「你的計畫是寫有關尼采的小說,在電子信裡還提到,說你讀過我的小說《當尼采哭泣》。這一方面,可以多談談嗎?」

「我不懂你要問的是哪一方面。」

「關於我的小說,你有什麼感覺?」

「一開始有一點慢,但後來有了氣力,儘管用詞精簡,對話自成一格,別有所見,但整體來說,讀來並不引人入勝。」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你自己,一直拚命想要寫有關尼采的小說,對於我那本小說的出現,你有什麼反應。這件事你應該會有些感觸吧?」

保羅搖著頭,一副連答都懶得答的神氣。無奈之餘,我只好繼續下去。

「說來聽聽,你怎麼會找上我呢?你挑選我做諮商,理由是不是我的小說?」

「啊,管他理由是什麼,我人都已經在這裡了。」

 這下子,事情愈來愈詭異,我心裡想。但若要給他有幫助的諮商,就絕對需要多了解他一些。我只好轉而請出「老辦法」,一個屢試不爽又可以帶出一堆材料來的要求:「我需要了解你更多,保羅。就你平常過的日子,只要讓我詳細了解一天二十四小時你是怎麼過的,我相信我們今天就能搞定。就這個星期過去的那幾天吧,隨便挑一天,從你早晨醒來說起。」諮商的時候,我幾乎每次都會提出這個要求,儘管帶出來的都是一些病人各個生活領域的雞毛蒜皮──睡眠啦,夢啦,吃和工作模式等等──但最重要的是,我了解了病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保羅卻絲毫感覺不到我的探究熱情,就只是輕輕搖頭,像是在抹掉我的要求。「我們要討論的,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許多年來,我和我的論文指導老師克勞德‧穆勒(Claude Mueller)教授,有過很長的通信。你讀過他的東西嗎?」

「啊,他寫的尼采傳我很熟,非常棒的作品。」

「好,非常好。你這樣想,我格外高興。」保羅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他的公文包,抽出厚厚一疊的活頁資料夾。「好吧,我把這些通信都帶來了,希望你能看一看。」

「什麼時候?你是說現在?」

「沒錯,我們這次諮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

我看了看我的手錶。「但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回合,光讀這些怕就要花掉一、兩個小時,我們還有比這更要的──」

「亞隆醫師,相信我,我清楚自己在要求什麼。開始吧,請。」

我有點不知所措。怎麼辦?他顯然心意已決。我提醒過他,我們的時間有限,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只有這麼一次會晤。但話又說回來,保羅或許真有他自己的把握,又或許,他深信不疑這些通信的確可以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材料。是了,是了,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一定就是這樣。

「保羅,我把你說的整理了一下,你是說,這些通信可以提供一切有關你的必要材料?」

「如果你是想問『是否非讀它不可、不然就沒有用』——那麼,答案是肯定的。」

簡直是反了。一對一對談是我的專業,我的診療室是我的地盤。在這裡,我永遠都自自在在的,但這一次對談總覺得一切都倒過來了,全亂了套。或許我大可不必那麼認真,隨他去便了。畢竟,時間是他的。而我的時間,他可是要付費的。我覺得有點遲疑,但還是勉強接受了,伸手接下他遞過來的手稿。

保羅一邊把厚厚的三孔活頁資料夾交給我,一邊告訴我,通信一共經歷了四十五個年頭,直到二○○二年穆勒教授去世為止。我開始瀏覽,好讓自己進入情況。花在這本活頁夾上的心思還真不少。看來保羅把他們之間的往返,不論是偶發的短便條或是長篇大論的討論書函,從保存、索引到日期,一切都做得齊齊備備了。穆勒教授的信,連結尾的署名都整整齊齊打出來,規規矩矩的老式作風,至於保羅的信,無論是早期複寫紙複印的或後來影印的,結尾都只一個字母P。

保羅朝我點點頭。「請開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