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不可思议:体验儿童文学的神奇魔力

> 故事里的不可思议:体验儿童文学的神奇魔力

河合隼雄
心灵工坊 2016-12

另一个“我”

我在第一节里,提到了“我”这个存在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多么奇妙。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自古以来便有许多尝试,从不同面向去观察“我”的存在,并从中发掘出“另一个我”。这种作品在成年人文学作品中所在多有,其中非常知名的就有《金银岛》作者史蒂文森的另一部杰作《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故事中,杰奇尔博士藉由某种神奇的药物让自己化身为一个邪恶化身“海德”,平时他过着正常的生活,但化身为海德时则无恶不作。

这故事会让人觉得很荒唐无稽,可是也忍不住受它吸引,其中原因应该是我们心底也隐隐约约察觉自己内心还住着“另一个我”吧?我,是个好人,但另一个我则等同于“恶”。这种二分法委实简单易懂,但实际人生却非这么清楚简单。儿童文学里也有许多探讨“另一个我”的作品,其所涉猎的层面更深更广、更为复杂。虽然我在其它地方讨论过这个议题,不过当我们思考本章的主题“不可思议的人”时,无可避免必须探讨这个议题。因此请容我换个角度,再度与大家一起想一想。

痊愈之力

《化身博士》里的海德是邪恶的化身,事实上,在二十世纪初始大量出现的双重人格病例中,第二人格时常被划分为“恶”的象征。这种第二人格时常被当成坏人,要尽力消灭。不过这种观点很早就受到了分析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者)的否定,荣格认为第二人格含有发展为新人格的可能性,当我们过度将其中一种人格当成“善”的时候,另一种人格无可避免便会被当成“恶”,以便让我们掌握全貌。但唯有当我们能让这两种人格巧妙平衡的时候,人性才有可能更丰富、更柔软。

更进一步探讨,我们会发现新人格中可能隐含能让我们自我疗愈的可能性。这种“另一个我”的想法,对于习惯从现实层面去单一解读人生的人来讲,或许只是混乱的根源,但其实想得深入一点,“另一个我”应该具有疗愈功能。这种情况特别是在我们所称的第一人格──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我”──生病了、受伤了的时候更加显著。

乔安妮・罗宾森(Joan Gale Robison, 1910-1988, 英国作家、插画家)的《回忆中的玛妮》(When Marnie Was There)便成功描写了这样的情况。这问题我在其它地方详细讨论过,因此仅在此简单陈述。主角安娜是个面无表情、情感从不外露的少女,她的双亲早逝,生活在孤儿院中时,她养成了这种性格。此外,安娜还饱受气喘所苦。

某一天,忽然出现了一位神奇少女玛妮,疗愈了安娜。可是到了故事尾声,我们发现玛妮其实是住在安娜心底的人,也就是安娜的“另一个我”。安娜在跟玛妮来往的过程中,找回了长期以来失去的情感,而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必须有他人的陪伴与支持。做为主要支持者的,便是接安娜来家里休养的贝格夫妻。可是在安娜的疗愈过程中,最重要的角色无疑还是玛妮。玛妮突然出现,也在安娜恢复后跟着消失。

乔治与我

我们再来看一部描写“另一个我”的杰作──《乔治与我》(George)。作者柯尼斯伯格(Elaine Lobl Konigsburg, 1930-2013)很擅长描写生于现代美国中产家庭的孩子──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是没吃过苦的天之骄子──为了打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是如何吃足苦头。表面上他们好像一帆风顺,实际上每个孩子各有各的苦。将这种事实,从存在于某个男孩心中那神奇的“另一个我”的角度书写出来,便是这本《乔治与我》。在此且让我引用一开始的内文:

乔治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最微不足道而且还是嘴巴最不干净的一个家伙。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两人,霍德・卡尔跟他哥哥班杰明・迪金森・卡尔。班杰明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这全世界最莫名其妙的家伙,就住在他身体里。至于霍德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除了班杰明以外,乔治这家伙只跟他讲话。

小班(班杰明的昵称)跟霍德虽然是亲兄弟,但两个人表现南辕北辙。小班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孩子”,成绩好得不得了,还上了为资优生特别成立的亚思乐实验学校。反观霍德,是人家所谓“什么也不会,光会回嘴”的问题儿童,连在幼儿园都被赶出来。但霍德糟糕归糟糕,小班身体里的乔治却很喜欢他,时常跟小班说他有什么优点,于是小班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暴躁的弟弟。渐渐的,霍德也发现了乔治的存在,两人开始交谈。

就这样,小班、霍德跟乔治“三个人”成了好朋友(外表上只有两个人),然而后来小班跟乔治之间的友谊开始出现裂痕。小班因为成绩优异,获准与高年级一起学习有机化学,“自从小班一头栽进了科学的领域后,乔治感觉自己完全被忽略了”。

乔治觉得人不能只是学习,还要懂得享受学习过程中的乐趣。可是小班一心一意只有目标,眼里只剩下科学,害得住在他身体里的乔治,连停下来闻一下花香的机会都没有。

至此,作者已点明了乔治存在的意义。在学校教育中(这点美国与日本居然意外相似),全力追求目标的小班应该会被认为是好学生、好孩子,但乔治呢?假设他真的能去上学,大概也只会被当成“坏学生”吧。

小班跟乔治开始屡生龃龉,原因出在高年级里一位特别杰出的学生威廉。小班很想亲近威廉,但乔治却很讨厌威廉。威廉这孩子不但功课好,会空手道,甚至连法国菜也做得很好,打扮更是超群不凡。“威廉在亚思乐里是传奇人物”。在美国光会念书可不行,还得在各方面“鹤立鸡群”。威廉就是这样一个样样出众的菁英,也难怪小班会那么崇拜他。

可是乔治却很厌恶威廉。为什么呢?“因为他才不是真的那么与众不同,他只是假装自己好像很特别似的。乔治最讨厌这种人了!他厌恶头脑普通,却装得好像自己是个天才似的人”。而且“乔治喜欢好奇心旺盛、会关注到事物本质的人。但威廉却恰恰把这种特质踩在脚底下(假使他有的话),一天到晚只会装腔作势、炫耀成绩又进步了什么的”。

小班跟乔治之间的心结随着威廉的存在而愈结愈深,终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爆发。

制度下的阴影

小班的父母离婚了,小班跟霍德跟着母亲,父亲则跟别人再婚,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小班有时候觉得父亲会离开,一定是因为霍德太难管教,但有时他又会怀疑,如果自己表现得再好一点,父亲会不会就留下来了?他并不懂男女之间的微妙情感,只是一劲儿的东想西想,苦恼反省“抛弃自己与家人”的父亲与他们这些孩子们的关系,可是大人们并不知道。

美国离婚率很高,只要夫妻双方面同意,离婚很容易,可怜的是小孩,无可选择地被迫失去了双亲之一。无论如何,这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于是便有了“探视权”的制度,让孩子可以见到分居的父亲或母亲。这是美国的优点,会考虑到种种问题,致力于制定合理的法律。而且就算法律与现实脱节了,一旦制定,美国人便会努力遵守。这点跟某个国家很不一样。

然而法律是人想出来的,不可能十全十美,并不是只要想出一个“好办法”,就可以一次解决所有难题,人类社会里没有这等好事。在这方面,作者柯尼斯伯格很精辟地描写出了孩子在大人所想出来的这些“完善”制度底下的感受是什么?究竟如何生活?

小班对于去父亲家里玩这件事,既期待又怕受伤害,感觉像是一边吃着的美味的西瓜时,一边怕咬到西瓜籽一样。他希望见到父亲时,能够抬头挺胸,让父亲看到他的成长、进步!可是又不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那么优秀,优秀到人见人夸,父亲又怎么可能抛下他们呢?这种想法不断折磨着他。小班想让父亲看看,他抛弃他们跑去维吉尼亚州诺福克结婚,错失了多少事情!从去见父亲的几天之前,他便一直预想自己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的情况。等到见完了父亲回来,他也会连想几天,评量自己的表现。

小班(与乔治)还有霍德,趁着圣诞节时去诺福克找父亲。当时小班的心情一如前述。在制度上,孩子们去找他们“思念”的父亲,同时他们也得跟父亲再婚的对象玛莉琳见面。玛莉琳大方地包容他们。

玛莉琳要孩子们叫她“玛莉琳阿姨”或“小姨”,可是“霍德从见面时开始,就决定自己想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反正他与她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只叫她玛莉琳。她就只是玛莉琳而已。”

父亲与玛莉琳生了一个小女婴芙蕾蒂嘉。霍德看见父亲与玛莉琳为了这小女婴的一点点事,就慌慌张张的,他很不开心。“她只是咽奶、吐奶罢了,父亲居然比知道我会认字时还大惊小怪。什么同父异母的妹妹啊!我看岂止母亲不一样,连脑袋都不一样吧!”霍德气得不得了。乔治安慰他,“那个人,小得跟个什么似的,又秃头,一天到晚湿答答,你看她不是上面湿就是下面湿。我们比她强多了!”在“良好的制度”底下,孩子可是辛苦地在拚命适应呀。

为了切割而切割的知识

威廉与小班的实验室陆续遭窃,小班被波及。这时候,乔治说威廉很可疑,可是小班一心想讨好威廉,当然帮他说话。就在小班去父亲家住的某一天晚上,乔治终于忍不住对小班开战了。他大吼小班,而小班也搬出了所有他知道的化学知识来帮威廉辩护。乔治气得骂他千万别变成一个“化学怪咖”,而小班却误听成“化学家”,说我想当的就是化学家呀。乔治愈听愈气,吼着告诉他:

我打算在你旁边好好盯着你!免得你变成只会把东西分门别类、装进那些又小又可爱的化学瓶里的化学狂!你呀、你呀,我告诉你,你以后千万不要变成那种只要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就随便找个瓶子塞进去、然后随便贴张卷标的化学家!哈!我知道化学有一大堆公式跟限制,可是我呀!我这个低级又下流的乔治,我就是要把你从那些限制里头拉出来一点点,让你晃一晃、动一动。懂了吗?我要让你这个属于我的身体,活得像个人!

这番话真是说得太精采了!当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想分门别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人。人要有勇气去面对莫测万千的世界,去颠颠簸簸、摇摇晃晃,享受其中的自由。

只可惜乔治这番话虽然说得精采,可是嗓门太大了,被玛莉琳听见。玛莉琳听了“两人”的对话后心神难安,更惨的是她曾经很努力在大学里修过心理学,而她正好具有乔治所说的那些“死化学狂”的特性。玛莉琳很快把小班给“分门别类”了,她告诉小班,“你是精神分裂症喔,小班。你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玛莉琳很快采取行动。她打电话给小班的母亲,说服她赶快带小班去看精神科医生。为了要让小班早点离开,玛莉琳甚至还告诉他,“这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芙蕾蒂嘉好”。在过程中,她对于心理学的知识帮助她快速分门别类并切割掉小班。她一语道断小班得了“精神分裂症”,并成功地把这异常分子从自己正常的家庭中切掉。这种带有“切割力”的知识,是不是也早就在我们现代社会中横行霸道了呢?

人类的知识,一开始当然是源自于“分类”。人区分出了天与地、火与黑暗,这样一路区别与发展下来,才建构出了如今便利的社会。玛莉琳只不过是快速区分出“危险物品”,藉由马上隔离来保护自己心爱的芙蕾蒂嘉得以“正常发展”。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以乔治的话来说,“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如果玛莉琳能够多一点所谓的“爱”──一种对人类来讲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的情感──而不是用自己半桶水的知识去区别,她一定不会切割掉小班,她所烦恼的会是该怎么样去与他产生连结。而要“连结”,就得靠故事,不是以知识切割,而是以故事连结,去创造出得以连结的故事。这才是乔治所谓的“人”吧。

不过幸好玛莉琳虽然切割掉了小班,但小班可没有这么轻易被击溃。小班的“另一个我”乔治继续在故事中大显身手,让小班与这个世界保持良好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