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才傲物的才子们为何唯独服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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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3-06 12:20

    作为北京大学“永远的校长”,蔡元培(1868—1940)之所以值得不断追怀,是因为他一举奠定了北京大学的基本品格。百年中国,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但要讲对于北大的深刻影响,至今没有谁可以与蔡校长比肩。时至今日,蔡元培对北大的贡献,几乎成为一个“神话”──个人的学识才情与时代的要求配合得竟然如此默契,这是千载难求,不可复得的。

    蔡元培对于现代中国的巨大贡献,主要在大学教育。蔡先生的大学理念,在1930年为《教育大辞书》而撰写的《大学教育》一文中,已得到系统的表述;至于其实现程度,则不妨参照1919年自撰的《传略(上)》。有趣的是,二者均以“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为中心来展开论述。

    在《大学教育》中,蔡先生强调大学生大多数都能自己管理自己,学校不妨放任一些,这才是大学与中学的根本区别。有两个判断是互相依存的,哪两个判断呢?也就是说,既然学生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大学因而不该垄断思想;大学鼓励自由思考,学生因而得以独立判断。

    蔡元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近代思想自由之公例,既被公认,能完全实现之者,厥唯大学。大学教员所发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制。苟其确有所见,而言之成理,则虽在一校中,两相反对之学说,不妨同时并行,而一任学生之比较而选择,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

    这是个很简单的命题,可真正实行起来,却不容易。因这命题牵涉现代教育的目的、民族国家的权威、意识形态的控制等,绝非只是校园里湖面上随意泛起的涟漪。就像蔡先生说的,之所以允许“两相反对之学说”并存,除了信任大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更包括对于正常的学术竞争与思想激荡的理解。蔡元培在《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中说“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并置多种学说,允许学生“比较而选择”,把这个作为大学教育改革的核心,是因为对传统中国思想缺陷的思考。

    在1919年8月所写的《传略(上)》中,蔡校长迅速把他治理北大的经验理论化,在张扬他的大学理念的同时,表达了他的宏大理想,也就是改造传统中国思想界趋向于“定于一尊”的思维方式,他写道:

    孑民以大学为囊括大典包罗众家之学府,无论何种学派,苟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兼容并包,听其自由发展,曾于《北京大学月刊》之发刊词中详言之。然中国素无思想自由之习惯,每好以己派压制他派,执持成见,加酿嘲辞,遂有林琴南君诘问之函,孑民据理答之。

    同样是强调“兼容并包”,上面提及的《〈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与《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略有区别。《〈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讲的是“兼容”不同学术流派,如哲学的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的写实派与理想派、伦理学的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的乐天观与厌世观;《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则突出“兼容”不同政治主张,也就是大学教员以学术造诣为主,并不限制他们的校外活动。

    而蔡元培也提到:“吾国承数千年学术专制之积习,常好以见闻所及,持一孔之论”,对于意见不同的人,惩罚得轻,就逐出教席,惩罚得重就消灭肉体。如今,借助于引进西方的大学体制,蔡先生希望建立得以自由思想的“安全岛”。

    借用英国哲学家、政治理论家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兼容并包”是一种“消极自由”,可以保证不同学说能够被自由表述。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制度性的“兼容并包”,比个人性的“思想自由”,或许更难实现。这才能理解为何蔡元培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中论述“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时,往往强调的是“兼容并包”。1945年11月,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日记》中写下一段话,可以跟蔡元培的说法相参照:

    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的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作为大学校长,蔡元培、梅贻琦两位都深深地明白,能否“兼容并包”,对于大学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没有制度性的“兼容并包”作为后盾,无论是吸引大师、专深学术还是独立思考,都根本无法实现。

    大学为什么需要兼容并包?鼓励学术创造、便于学生选择、承认真理的相对性等,固然可以算作答案。但是,在蔡元培心目中,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拒绝党派或教会的压制,以保持教育的相对独立性。这一思路,与蔡先生游学德国的经历大有关系。

    提到大学的相对独立性,蔡元培常常以德国作为佐证。五四运动爆发,蔡校长为抗议政府的镇压爱国学生而辞职。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中,蔡先生说:

    “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

    三个月后,在全体师生的强烈要求下,蔡校长回校复职,其《回任北大校长在全体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词》中说:

    “诸君都知道,德国革命以前是很专制的,但是他的大学是极端的平民主义;他的校长与各科学长,都是每年更迭一次,由教授会公举的......这是何等精神呵!”

    以德国教育为参照系,强调即便政治专制的国家,大学也有相对的独立与自由。蔡校长的做法,包括组织教授评议会,鼓励学生开展社团活动,反对党派或政府直接控制校园,都是力图在制度上保证大学的“平民主义”与“兼容并包”。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追慕德国大学的独立与自由风气的,并非只有蔡元培一个人。除了留学生的实地考察之外,翻译著作的流行,也是理解德国大学精神的重要途径。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吉田熊次著,华文祺等编译的《德国教育之精神》,对传播德国大学理念,起过不小的作用。该书介绍德国大学生平日的自由散漫与关键时刻的爱国激情,与日后北大学生的行为颇为相似──尽管二者并非直接的师承。书中谈论德国大学“真为自由之神境”,写道:

    德国大学之教育主义,可以自由研究四字尽之。德之学校教育,本施极严肃之教育,唯大学则全然不同,而施无制限之自由主义教育。大学教授得以己所欲讲者讲之,大学学生亦得学己之所欲学,潜心于己所欲研究之问题,遂以是为学制而公认之。

    也就是说,德国大学的教育,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自由研究。

    这种教授讲课与学生听课的绝对自由,背后蕴含的是对于学海无涯的理解、对于个体选择的尊重,以及对于独立思考的推崇。在蔡元培建构北大传统的过程中,德国大学作为重要的理论资源,曾发挥了很大作用。制度是由人建立起来的,同样借鉴德国学制,清廷看中的是它的“保帝国之统一”(《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蔡元培欣赏的却是保证教授与学生“自由研究”。几乎所有关于蔡氏教育思想的著述,都会论及其“兼容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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