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现代神话——周星驰的《西游》及其历史创伤
时间:2015年10月20日|2145次浏览|1次赞


    周星驰成熟了。《西游》在获得中国电影前所未有的票房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的神话,一个在《大话西游》中尚不成熟的童话之后真正的神话,比之牛郎织女梁祝更贴近我们的内心。在汉传佛教并不漫长的历史中流传着一个有关的传说,禅门心法如同直指人心的慧火燃灯,在成道高僧的生命历程中代代相传,照耀着众生迷途。在这女人的万古长夜里,《西游》就点燃了一盏灯。

 

    1 电影:审美里的新世界

 

    电影是现代文明的一个实在原点。当爱迪生创造了电影的物质形式,不知道他是否幻想过在他手中创造的也是数千年文明的一个新起点,书籍用文字符号构筑起我们这个物种独特的象征世界,电影则将我们内心的屏幕外化,将想象投注其上,如今的iphone已经可以让我们与这个外在屏幕合二为一。而想象是属于女人的。

    周星驰是一个电影人,从演员到导演的一位完整的电影作者,出身于贫困的书香门第,后来单身的母亲凭借王勃的诗歌给他起了名字,如今他年已五十尚未婚配,也没什么好友;和杜拉斯很像,他不愿意向观众袒露自己,他公开说,要我说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性格如何,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坦白讲,这不是我的意愿。我不理会大家是否关心这个问题,……真实的我,哈!我劝大家还是不要知道最好了,而我也不会讲出最真实的话,哈!哈!……我相信没有太多人会喜欢我的为人,……根本上没有人有太大的兴趣。如果说真的是喜欢我的话,都只不过是银幕上扮演不同角色的周星驰,止于此罢了。

    这就是他的孤独,他也顺势将自身融化在作品里——没有电影之外的周星驰。尼采关于美学有一个震慑人心的论断,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生命的珍贵就在于它可以是一场反自然、反实在的艺术创造,真相没有意义;这就是悲剧的诞生。显然周星驰就是这样的一位艺术家,他是电影的祭品,也是电影的灵魂。

    《喜剧之王》里有一个动漫的桥段,一坨屎冲走了,屎总是要被排除的,这是小丑演员自己,也是妓女。然而当一无所有的演员冲出房门,冲出这个世界的房门对着妓女高喊我养你啊!新世界就诞生了。在这深深的悲悯中,有一场革命。只有卖身也无法失去的尊严才能让人成为人,这份尊严至少需要有一个人来承认,在并非人生如戏、而是戏即人生的演员那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人丧失这份尊贵。拉康说,女人并不存在,当男人找女人骨子里和上厕所无异,妓女担当着真相的位置;这是精神分析残酷的美学。但在我养你时,女人无须满足什么条件,演员也是,在这个小世界里,没有什么是被排斥的,女人存在;不必冲走什么,我是一坨屎,好啊,因为天下大粪坑。

    《喜剧之王》还只是一场白日梦,活在梦里的人能才够颠覆现实,王位还需要更深更强的创建。两部《大话西游》中周星驰刻画了一个成人童话,孙悟空这位自由之神既不能让自己自由也不能拯救爱人的生命,只能在最后的旅途中看着镜像的自己演一出再来一次的喜剧,可惜人生戏并不能再来,月光宝盒没用;故事中始终自由的是女人,女人们在爱情的赌注里倾注生命,告别、死亡或终成眷属都是成就,焦虑始终留给无法抉择的那个自由的男人,这些女人都是仙女。这样的童话显然适合大学里的屌丝们,也是屌丝们将这童话留了下来。

    《大话西游》的故事中有一个很奇怪的见证人,唐僧。他不为世事所动,矢志西游;他懂得悟空的苦难,一直对他“only you”;他只有一句通向根源的懴语,生有何欢,死亦何苦。凭借这份深切的体认,《西游》回到根源之地重塑那个起点,童话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批中国人的神话,从此,星爷无愧为喜剧之王。

 

    2 原始场景

 

    原始场景是精神分析审美的起点。目睹父母性交的孩子要如何安放包括了自己在内的这一切?这就是原始场景,一种无论是否真实发生都已经发生了的、决定人世一生关系结构的原点。所谓乱伦禁忌,无非是从孩子的视角对父母与自己差异性的既成事实的一种承受和保护:由于我(孩子)不可以,所以父母这样做不带我是对的。很显然,这样的禁忌也仅仅是一种保护、一种防御,所以当俄狄浦斯王自毁双目游荡在克洛诺斯的时候,他向诸神和世界申诉他的无辜,在《安提戈涅》中他自己生命的结尾,他是独绝的活着踏入冥府:活在死地,这是对原始场景直面或者叛逆的英雄式的答案。

    原始场景就是这样实在的创伤,始终在那里,所有的创伤背后都有某种原始场景。西游的故事就是我们民族的原始场景。

    原点很凄凉。玄奘西游,在那个时代里所冒风险远高于今日,从佛教入中土到他灭后百年的五个世纪的西游取经潮里,史有明载的和尚就有170多位,活着回来的只有43人。他为了能够完成夙愿,出行前便已苦行仙道,饮水食草、百兽不侵。即便如此在取经路上也经历过如同耶稣被困荒漠那样的只能靠天意抉择的磨难,还包括了小国囚禁、赌命辩经一字一命这样的生死一线。当他荣归故里,像《西游记》最后那样的皆大欢喜就像是《西游记》结尾那样短暂。对于这位普罗米修斯式的大法师,唐太宗露了他弑兄的底,在试图让玄奘还俗为官臣服于他未果后,他把试图完成对达摩的重铸的玄奘软禁在自己身边,死了还要让儿子继续软禁他,于是玄奘致死未归少林寺,没有登上那个时代本就属于他的王座与故乡。

    更为凄凉的故事源自《西游记》的幻想背后那个真实。孙悟空大闹天空,胜利了,唯有佛祖才能奈何他,压在五指山下,只有唐僧配合观音方可让他身服心也服;多么美妙的幻想啊,可惜这精神的父母在现实面前总是脆弱的。玄奘弟子中最重要的是和尚辩机,译经事业的传承主要靠他,《西游记》的原型《大唐西域记》也是他撰写的,他大闹过天宫,跟后来闹革命的高阳公主好上了。佛祖的世界倒是对他很宽容,后来传承了玄奘唯识宗的窥基就在拒不戒女色的情况下被玄奘招为弟子,辩机也自然不会因此被玄奘驱逐,可惜玉皇大帝一点都不给佛祖面子,甚至目的就是要让佛祖折服,斩了辩机,玄奘因此如壮士断腕,译经未竟,壮年身死。玄奘西归时候只有六十刚过,一千四百年后继承他衣钵的虚云整整活了翻倍,还是自己不活才走的。

    而真正让玄奘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原始场景、铸就了他俄狄浦斯式悲剧的还是他的身后事,自古神僧仙人都通鬼神、知天地,我想玄奘一定也如此。玄奘归来带回来的除了经书,还有正统的印度佛教,因明、瑜伽、阿赖耶识、五种姓……玄奘以他天下唯一的三藏法师的功力像引入西方科学一般的开创了唯识宗,可惜啊可惜,可惜他灭后十载,惠能就在南方升座,而唯识宗没有了孙悟空辩机,剩下的猪八戒窥基太老实,把玄奘秘传给他的五种姓的大实话拿出来跟惠能如日中天的时代相抗衡。他说,有一种人是永堕轮回永不上进不觉悟的,因此世界总是这样,佛教的天下大同绝不会到来。这是真相,因此是屎,拉屎的人必须死;窥基当时就遭到了佛教界的围攻,唯识宗四代而亡,永绝后世,到了民国时代才成为了丧失身份的学者们的话题。玄奘一生译经无数,由于翻译的太正宗,也由于他的唯识宗取向的选择,他的经子们一直因为内容上与禅宗净土的不合以及译文的难懂而束之高阁,如今流传的玄奘版经文只有最短的《心经》和特殊情况下诵持的《药师经》。茫茫千载之后反观玄奘,这位早已登上诸神世界的俄狄浦斯王,似乎在用自己的牺牲铸就的汉传佛教讲述他仅剩的经书里所传递的真理:

    菩萨!唯除一生所系。

    是故空中无色。

 

    3 新神话

 

    从《大话西游》到《西游》,周星驰试图重构这个原始场景,给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已经变化了的无意识内容一个新的结构,他做到了。这是火种燎原。

    如果没有女人,父子就只能在争夺母亲的战争中残酷的对峙,征服或毁灭都是悲惨的;所以需要有爱情中的女人,是她让整个原始场景变了性,自由面前,乱伦并不存在。辩机错了吗?《大话西游》反过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辩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禁,不仅是戒律、而且是生死罪法,那么至少应该有些爱情,所以紫霞仙子爱至尊宝。如果辩机该死,如果孙悟空的空是对情的拒绝,紫霞就该死。可如果我们进入了大话西游的世界,用我们的凝视见证了紫霞这位纯真的自由女神的诞生,那更加残酷的问题就来了:紫霞不该死的话,男人的意志、法、上帝呢?

    怪不得如来说万恶淫为首,怪不得上帝要将夏娃归为原罪,男人要女人,父亲不要,父亲和女人不可同在。上帝死了,然后重估一切价值,女人才可以活。然而父亲的法则是男人们用累世的生命铸就的,女人的自由若要瓦解法则也须平等的献祭,毕竟最好的东西最贵,这是比伦常更加基本的。龚琳娜以为法海不懂爱,这只能说明她自己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她和一位西方老小孩儿过家家也确实不需要什么爱。法海则不同,他明白女人不存在,真正的女人不是人,是妖,白素贞就是这样的女人;父亲总是乱伦禁忌的守卫者,他的爱就是用严酷的法与力量守卫脆弱的儿子,让儿子远离真正的女人必然带来的毁灭。于是,男人的爱才有了前提,正是在这咫尺天涯里,许仙父子的舍生忘死跨越了原始场景的创伤,那想象的毁灭在实在的毁灭中瓦解,乱伦禁忌的锁才能打开。当男人们在这样的爱中跋涉的时候,女人已不再是人,她已化身自由、位登神祗、击碎一切,白蛇传说是中国版的《浮士德》。

    人与妖、和尚与女人、儿子与母亲,白蛇传说的欲望伦理是引导着我们进入原始场景核心的那把颠覆的钥匙,带着这份记忆,方可理解《西游》。

    段小姐看起来不像个女人,也就是说她和男人用意淫塑造的女人无关,她是个驱魔人,即女巫,她是那种让男人们恐惧和依赖的女人,呈现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和她一样的女人在地球另一端担负了众生的罪孽,用无辜清白之身在绞架和火刑柱上祭奠黑死病的冤魂。女巫们与鬼神同在,承载着人心对死亡的想象,同样也就必然在实在冲击到来的时候承载死亡本身,于是她们就与和尚成了一体两面,活在生死交界的真相里。女巫不像正常女人那样有那么多无谓的幻想,关于男人的同样意淫式的塑造便自然而然同她们无关。财富、身份、力量?这都不如拿着儿歌下地狱勇猛,都不如因未能救人而觉得自己便是刽子手可爱,她与玄奘同为至真至纯方能如此体认。然后,爱就自然而然开始了,也只有在这最为纯粹欲望之美中,爱才能开始。

    问题是女人心和男人心的根本裂痕,男人对自身幸福的摒弃正是女人所寻求的自身幸福的前提,这个悖论并不会因为双方对自身生死的无谓而化解,就这么一点点,咫尺天涯。对于这个时刻的女人而言只有一条路,化身母亲,段小姐就是如此,爱因此和自身幸福无关。

    极为特殊的中国式原始场景就此诞生:舍弃自身幸福的父亲走了,女人为了追随所爱要在父亲这个男人身边做母亲,孙悟空就只能是孤儿了。孩子王能怎样?他的自由是毁灭,他的欲望是呼唤,他的行动只能是弑母。烧毁莲花,杀掉段小姐,他只是想以讽刺的方式呐喊,佛祖、父亲,你在哪里?在死里;不是上帝死了,是死了才有上帝,父姓诞生于死亡的时刻。正是女人在爱中的死让女巫与和尚彼此的悖论得以化解,相爱而聚没有一万年,只有瞬间,瞬间之后,男人便是父亲。男人和父亲都一无所有,富有的始终是女人,魂器从女人的手腕到男人的手指、再到儿子的头顶,女人的象征成为神意的支撑,爱情与母爱在慈悲中合二为一。当玄奘的痛苦就是众生的痛苦,女人自我成就的时刻就是解脱,无需再求,剩下的路只是为了在六道轮回的永劫回归之中延续这盏灯,这盏只有段小姐这样的女人才能点亮的自由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行者要去传递的。

 

    周星驰最后留了一手,大概是为了留给知己去参破迷局、会心微笑。段小姐这等至诚死后会就此投奔天界吗?六道轮回、因果不爽,她的魂器在哪里她自己就要守在哪里,当玄奘师徒上路的时候,她早已转投白龙马,要在前面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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