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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宜宏
   
 
谨以此文献给生命中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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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此文的写作,感谢中国心理治疗师论坛所有朋友的支持及鼓励,诚挚地感谢!
  
   病人的话语(1-10)
   1.
   六七年前工作中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病历,一位病人进来说:“医生,我很崇拜你。”
   这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年龄比我大许多。
   我有些愕然,一时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会让他崇拜的地方。惊奇于他的这份坦诚,于是好奇地说:“谢谢你将这种感觉告诉我,能说说你崇拜我什么吗?”
   他讲起在病房发生的一件被我早已遗忘很久的事情,原来是有一回我在病房受到一个症状严重的病人恶毒而难听的辱骂之后,竟然表现得镇定自若。
   如此区区一件小事,居然换来一个病人对自己内心深处的崇拜!霎那之间突然觉得很感动,以往曾被病人骂过的隐藏在无意识中的那份“创伤”也似乎得到某种愈合,心情,也更轻松了许多。
   感谢这位病人,他让我愈发明白了莎士比亚的那句话:
   对于心灵而言,没有任何事情是小事。
  
   2.
   十年多前---
   病房里,这位健壮而高大的慢性分裂症病人,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
   那天早上,我帮他打了碗稀饭放到他床前,叫了声他的名字,对他说“吃点稀饭吧”。他“嗯”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好医生,善良的医生。”
   在当时还不太懂精神分析的我看来,这句话是那么微不足道---
   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成了他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年多来,那句话总是时常回荡在耳边,伴随着工作中的每一刻,总是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响起---
   不管怎样,我始终都很庆幸,这么多年依然一直保持着那份善良的本色---
   仿佛还有很多要说,说不出来了
  
   首先我们应当是人,应该把病人看成一个正在受苦的人,而且除了我们的专业性帮助外有他自己的权利,作为一个个体应受到尊重。
   如果我们想要病人作为一个合作者同我们一起对由移情产生的退行性材料进行工作,我们必须注意在治疗过程中始终如一并真诚地强调病人成熟的方面。
  
   ------Teresa Ann Yuan
  
   3、
   四年前---
   要过年了,父母来接他们的女儿出院。
   刚出门时,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这位母亲顿时火冒三丈,开始扯着喉咙对护士骂骂咧咧起来。
   我听不清楚她骂的内容,只觉得不堪入耳,正想上去劝解她。
   病人突然自己开了口:“妈妈你不骂了,我在这里护士对我蛮好的。”
   看啊,这就是一个病人自己所说的话!
   母亲的辱骂声,瞬间嘎然而止。
   内心,又是一种震动。那一刻,脑子里面冒出一个问题:
   谁有病?
  
   4、
   送孩子上学回来的路上,同以前一位曾住院的病人不期而遇。
   惭愧!竟然一时想不起这个病人的名字了。
   他热情而友好地同我打招呼,我也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医生,以后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就给我说啊,看我能否帮帮你。”
   内心自然又有一丝感动:“好,谢谢你如此热心!”
   其实那时,除了感动,还有一份欣慰,和自豪的成就感
  
   其实,我也知道,哪怕遇到天大的麻烦,我也不会去麻烦那些病人
  
   一个人或许不能治好每一个人,但却可以帮助许多人。
   ————克莱因
  
   5、
   那天,去裁缝摊点找裁缝改衣服。
   远远地,就见一位曾住过院的病人在那儿手脚麻利地做着活儿。
   看到病人在外如此正常而能干的表现,内心异常高兴,甚至想上去打声招呼。
   可谁都知道,在我们国家,精神病人地位非常低下,而且受歧视状况依然严重,许多人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曾患过精神障碍的。
   那一排有很多裁缝摊。于是,我故作不认识她,只是将打算改做的衣服放到她摊位前,就像一个顾客对店主那样,很清楚地说明了自己对衣服的要求,并询问她具体的价钱。
   她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也把价格告诉我。
   一个非常合理的价格。
   “很好,”我问,“什么时候来领衣服呢?”
   “明天就可以,领衣服时再给钱我。”
   “好的,那谢谢你啊。”我笑着对她说。
  
   正准备走时,她突然说道:“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我又笑了,点点头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这个医生,谢谢啊!”
  
   在这种情况下,我绝不会在一开始就说:“我认识你,你曾是那个医院的病人。”
  
   6、
   我悠闲地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车窗外的高楼大厦从我眼中一闪而过,凝神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医生”。
   我不禁一愣,一转过头来,禁不住吓了一跳,一位以往曾住过院的病人在我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下了。
   带着一些诧异,我本能地作出回应:“哦,是你呀。”
   非常有趣的是,他毫不忌讳自己曾经住过院的事实,而是大大方方地对我说他住院时医生护士是如何如何好,直到那时他也很挂念他们。
   不否认,他的这些话带有讨好的意味,但我内心依然有些触动。
   我微笑着坐在那儿倾听,没有注意周围的人是否看我们,但我想他们也一定听到了他所说的东西,多少有一些高兴,毕竟这些话会使得人们对精神病人的态度和感觉在无形中逐渐地发生一些改变啊。
   他下车时同我道别,我也很自然地对他说再见。
   那时我领会到,自己以前曾经付出的辛苦努力,原来也是一种平凡中的伟大。
   呵呵,这么想着,有些陶醉了~
  
   如果病人人格结构中非精神病部分的力量足够强大而能适应生活要求,那么这将可以有效的补偿不正常的另一半——精神病部分。精神病人努力的治疗正是直接加强其人格中的非精神病成分,以此来抑制人格中的精神病成分.
   -------J. Grotstein
  
   7.
   好几年前,在检查病人吃药的时候,右眼突然遭受重重一拳,眼前一阵漆黑,右眼镜片也被打碎---
   原来是后面那位病人打过来的,整个事情发生只在一瞬间。
   谢天谢地,还算没伤着眼球。由于有眼镜阻挡,面部皮肤只是被眼镜碎片划伤了一点点。
  
   病人后来对这一行为的解释是:“那是打人的眼神。”
  
   我一直试图站在病人的角度去理解:在他的心里,打人的眼神,又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虽然我很清楚,病人在那时有着非常丰富的幻觉和妄想。
  
   但我还是要谢谢他,这个教训让我在以后的工作中更多了一份警惕性和保护意识。而那关于“眼神”的解释和思考也会常常提醒自己在工作中保持着一种柔和自然的眼神,我想这样的眼神它让我更加从容而且镇定自如。
  
   8、
   那天傍晚在医院值班,一位已出院的病人来开药,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告诉我,他已经没有钱回家了。
   我从抽屉中拿出10块钱递给他,让他先回家,以后开药时再还钱我。
   他带着对我的感谢离开了医院,并承诺道借我的钱他一定会还。
   两天后,他再次来到医院,把10元钱还给了我,履行了他的诺言。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不管他的病曾有多么严重~
  
   与此同时,又想起咨询中的一些来访者,在谈话结束时,有时候我会借书给他们带回家看,但奇怪的是,那些借出去的书竟杳无音信,一去不复返---
   而那些来访者,都是无精神疾病的正常人---
   常想,为什么一个康复的精神病人能真诚地实现他的诺言,而那些我们所称的正常人却做不到?
  
   不但那些书没了消息,连来访者本人也没了踪影。
   我当然不会因为他们不还书就责怪他们,但我需要反思,为什么在我的治疗中,那些来访者却会有如此类似的相同表现呢?
   其实,这些不同来访者的类似表现一定也折射出了我在治疗中的某些问题。
   或许,书如同一个替代性客体?
  
   现在想起来,当我把书借给来访者的时候,我的表达有些含糊,并没有明确要求他们把书还给我。
   而且更重要的疏忽是,在来访者找我借书时,我居然忘记了同他们一起讨论这件事情。
   我没有能及时把握住在治疗室中此时此刻所发生的重要信息,今天感受到这一点,作为一名治疗师,在内心对来访者深感歉疚。
  
   9、
   已经很晚了,在中德心理医院的病房里,这位倔强的女士还是不肯服药。那时她有着非常丰富的幻听症状,而且幻听内容与院内某位德高望重的领导有关。
   那时我早已下班,正好在医院看了一会儿书,见此状,于是同护士长一起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她怎么也不肯,受幻听支配,她说除非那位领导当面对她道歉,她才会把药服下去。
   说来也巧,这位领导刚好也到病房来查房,她见到他,赌气一般地说:“你向我道歉,我就吃药。”
   我们这位德高望重的领导,在听到病人说的这句话之后,向病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语重心长地缓缓地逐字说道:“对--不--起。”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我只记得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好像有眼泪要流出!
   那三个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病人再也无话可说,拿起药放入嘴中,用水吞了下去---
  
   原来,病人要吃药,所需要的只是那一声“对不起”。
   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声道歉吗?不是,从那声道歉里,她感受到了理解和尊重,还有信任。
   也许,还有很多很多---
  
   首先我们应当是人,应该把病人看成一个正在受苦的人,而且除了我们的专业性帮助外有他自己的权利,作为一个个体应受到尊重。
   如果我们想要病人作为一个合作者同我们一起对由移情产生的退行性材料进行工作,我们必须注意在治疗过程中始终如一并真诚地强调病人成熟的方面。
  
   ------Teresa Ann Yuan
  
   那些"多余"的动作会让病人感受到真诚和受重视。虽然病人要求道歉的行为是受到幻听(在这里可理解成是由移情产生的退行性材料)的支配和影响,但其对于尊重的需求却是病人所拥有的非精神病部分,并非属于病态,是不容忽视和小看的。
  
   当我们对病人内心深处的声音倾听得越发真实和准确,病人对于治疗的依从性就越好,也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合作者,如此,才会逐渐形成良好而稳固的治疗联盟。
  
  
   说实话,我也做过一段时间的领导,但现在再次回想,发觉自己以往所做的,实在远远不够啊!
   越来越察觉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任重而道远~~
  
   10、
   随着工作所在城市的变动,病人对我的称呼也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变化。
   在武汉,病人称呼我“张医生”,“张院长”,或者我的名字(极少情况下)。
   来到白云,各种各样的称呼都有了——
  
   有次在楼梯口遇到一个病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一看到我就说:“你很酷!”
   “谢谢!”我非常礼貌的给予回复。
   “那我以后就叫你酷老师!”他坚决地说。
  
   有时,当我给住院的病人介绍自己名字和心理医生角色的时候,他们不愿叫我医生,而称呼我“靓女姐姐”,“医生姐姐”,还有的叫我“yihong姐”。
  
   还有一次,一位男病人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道“我们是好兄弟!”,一旁的病人听到后开心地笑起来。大概是病人的幽默感化了他们,呵呵
  
   我很高兴随着岁月流逝,自己没有过早衰老。
  
   对于这些丰富多彩的称呼,我笑着淡然处之。
   如果不是在治疗室内发生,我不会去分析的。
   如果它发生在心理治疗中,我会和他们讨论。
   但在治疗室外,我们只能是医患关系。
   一种像朋友却又不是朋友的医患关系。
  
   提到医患关系,想起一位患者曾有几次“咬牙切齿”地问我:“为什么我们只能是医患关系??”
   医患关系就是医患关系,没有为什么。
   更需要讨论的,是患者内心愤怒的感受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无法回答他的为什么,但一直很想给他一个专业的回复。
   一年以后,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很好的英文文章,突然很想把它译成中文让更多的人知道,同时我也明白了如何更好地回答那个问题。
   那便是我翻译的第一篇专业文章《心理治疗中的不当行为》。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经常阅读这篇文章。每看一遍,就会加深一些记忆。它带给我的收获有很多很多。
   现在,在这里,对那一位患者说一声谢谢了
  
   医患关系总会给我带来太多的联想。不记得是曾奇峰还是哪一位医生说过,在精神疾病的治疗中,医患关系是最最重要的因素。
   想起在中德的时候,一位患者从医院偷偷溜回家,很快便给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医生说他回到家了,不要再费心思去找他。当时接电话的我有些哭笑不得。
   不管怎样,若没有良好的医患关系,患者回家后是不可能再打来电话的。
  
   患者需要什么?理解,尊重---
   尊重也包括尊重患者的症状和防御。没有对患者症状的真正理解,也无法实现对患者心灵真正的尊重。每当一个患者来到医院,总要设法努力地去理解他(她),无论那些症状有多么荒谬。一旦实现了这种真正的理解,良好的治疗关系也就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