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心理学者 > 李孟潮 
 
李孟潮
   上海林紫心理咨询中心  
 
 
  赌片一向是香港电影工业的拳头产品之一,据粗略统计,仅仅1980年代后期至今,香港就出产了十多部赌片——《赌侠1999》、《赌侠2上海滩赌圣》、《赌侠大战拉斯维加斯》、《赌圣》、《赌圣2之街头赌圣》、《赌神1》、《赌神2》、《千王之王》、《雀圣1》、《雀圣2》、《雀圣3》……

  所有赌片之必不可少的一个场景便是“高手对决”。

  此场景一般来说有以下要素——
  1、对决双方都是男性;
  2、他们誓不两立,往往代表道德上的正邪双方;
  3、他们的对赌博技术的掌握都达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4、除了技术的比拼外,这种比拼往往还会涉及对一个或一群女性(往往是性感)的争夺。
  5、代表道德正义的一方必然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获胜,这种获胜往往离不开一个意料之外的因素(如爱情)或人物的帮助。或者就是因为命运女神的青睐。
  6、技术的比赛最后必然演变成一场暴力厮杀,而胜利者必然是正义者。

  为什么这6个因素必然出现呢?
  因为这6个因素是所有赌徒必有的幻想,正是这些幻想推动他们一次次进入赌场。
  这些幻想本质上是不可表述的,就像经期综合征或者戒断反应一样难以言表。

  但是既然现在本人正在从事写作大众文化的“媒体八股文”以赚取名利的活动,就需要遵守游戏规则。用语言这个霸王上无意识这张弓。

  赌徒幻想的核心认知表述就是:“我是伟大的,我能完成他人之所不能,我是被幸运女神所宠爱关怀的,我必打败所有的敌人。”

  如果把赌徒的大脑比喻为一台电脑的话,上述信念就相当于其屏幕保护程序,一进赌场就被自动激活,遮盖整个屏幕。所以精神病学家们研究发现:病理性赌博者存在认知歪曲。他们赢钱的时候,会心里对自己说“哦,我的运气多好,幸运女神是宠爱关怀我的。”他们输钱的时候,告诉自己说,“哦,这只是一场偶尔的失误而已,而不是说明幸运女神不宠爱我了。”另外,他们走出赌场,回到家里,并不会回想起自己失败的经历,而是回忆起他们赢的时候,特别是狂输之后数偶尔一次的胜利,这对他来说,意味着“虽然幸运女神有些时候不出现,但是到最后她仍然将会出现拯救我于倾家荡产之中。”


  赌徒的这个“程序”如果取个名字,就叫做“幸运女神必永远爱我,不离弃我。”

  那么是什么样的生活经验把这个程序植入赌徒的脑海呢?

  根据精神分析心理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原理,这个过程的可以形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取个煽情的名字,就可以叫做“他”的故事,这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1.“他”必然在出生之前就被家长给予了厚望,把他想象成家族或者婚姻的救星或未来。在重男轻女的文化中,男孩子特别容易受到这样的理想化期待。这也是为什么赌徒中男性居多的原因;

  2.在“他”童年的生活经验中,必然有过多的宠爱和很多的无条件满足的体验。这种体验让“他”感到他所有的体验都会被“别人”满足,别人总是关照他,呵护他,帮他搞定一切事情。这种“别人”会形成他头脑中所谓“客体表象”,也就是他对世界的感知,这个完全宠爱、庇护他的“世界”最终会以成年后的“幸运女神”形象来代表。

  3.长期浸泡在这种完全无挫折的体验中,“他”会形成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指使这个“世界”的(所谓世界,其实就是他爸他妈他爷爷他奶奶他外公外婆等等见到他哭鼻子就大惊失色众多人等),他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他觉得自己是最可爱的人。

  4.这种错觉在情绪上形成暴风骤雨般愉快感,在躯体感受上形成持续不断兴奋感,在无意识图像(梦境或幻想)上形成神化的、英雄化的自我表象,在认知上则形成前面说过的核心信念:“我是伟大的,我能完成他人之所不能,我是被幸运女神所宠爱关怀的,我必打败所有的敌人。”这四个部分(情绪、躯体感受、无意识图像、认知)彼此联系,构成了此人记忆系统的一个封闭的回路,一个丛集,这个丛集被称作“结”。也就是弗洛伊德说的“情结”。

  5.这个人一生的心理活动就是不断地扩展这个“结”,保护这个“结”不要被解开,被摧毁。长期的“打结”的过程就不仅仅是一个心理过程,而成为生理过程,这些“结”会形成生理上的肽键,记录在大脑里。前面所说的“程序”,就是这个“结”被激活的表现。

  6.但是随着这个人长大,他会经历很多挫折,因为其一,社会并不会提供家人所提供的那样无挫折环境,其二,家人提供的完全满足性的环境不可能永远存在。这些挫折一旦发生,就威胁到这些“结”的存活,而他必须做一些事情保护和强化“结”。

  赌博就是用来维持这些“结”的存在的。通过以下几点说明:

  1)赌博情境中,最终要证明“我”的伟大和不可战胜,从而巩固“结”的存在。一旦失败,“他”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任何暴力手段都是可以的。我们看到,所谓“结”,就是我们称之为“我”的东西。所以赌博失败,不仅仅是输钱那么简单,而是整个自我的丧失和崩溃。

  2)赌片对决情境中必然是一个男人战胜另一个男人。因为这两个男人都是同一个男人的两方面,一个是伟大的、厉害的、被女神宠爱的“我”,一个是愚蠢的、卑下的、被抛弃的“我”(他)。赌博的目的就在于证明,前者才是“我”,后者是“他”,而“我”必然战胜“他”, “我”必然和“他”完全相反。

  3)对决情境中必然还存在一个或一组女性,她象征着幸运女神,同时象征着那个形成“结”的无挫折环境。

  4)这种对无挫折情景的渴求,会受到赌博情景中的强化,形成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完成倾向。也就是说,当赌博成为一种习惯性行为后,任何和赌博有关的事件都会激发人去完成整个赌博的行为过程,就像你听到一句熟悉的旋律会忍不住把整首歌哼唱出来一样。

  5)对无条件欲望满足的期望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碰到一些来自“父性秩序代言人”的阻碍和挫折。“父性秩序”代表着对现实和真理的承认,对坚强、果敢、牺牲等特质的追寻。——这种特质在《斯巴达300》得到了一种法西斯主义般的强调和宣传,这恰恰说明在“资本化乳母”文化包围下保存父性特质是如何困难。这些“父性秩序代言人”往往成为赌博成瘾者心中的一个矛盾的权威表象,一方面他需要这种权威把自己从无边的依赖性和自恋幻想中拯救出来,一方面这种理性和现实的秩序又会让他感受到冰冷和严厉。最终,对“父性秩序代言人”的回忆和自恋幻想破坏时产生的狂怒和失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赌徒心中另外一个“结”,这个结的名字叫做“施虐性超我”,其认知成分体现为在赌徒脑中不断谴责、诅咒自己的声音,甚至奋起斩断自己手指以戒赌的行动也来自于这个“施虐性超我”。通过施虐超我的形成,赌徒面临着各个“结”此消彼长,轮替占据脑海的处境中。

  6)这种循环反复的心理过程必然伴随着大脑各种生化物质的紊乱,尤其是目前神经生化学研究已经证明的赌博成瘾者脑内5-羟色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能系统的紊乱;而大脑生化紊乱又强化了各个“结”的存活。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个赌博成瘾者的简化普及版的心理分析,这个分析也是针对所有赌片受众的,因为赌博成瘾者其实只是赌片受众的幻想实现而已。上述分析同样适用于其他成瘾行为,成就上瘾,减肥上瘾,学习成瘾,看电影成瘾……

  一个赌博成瘾者拼命要维护一个完美无缺的“我”的表象。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知道,他所谓的“我”其实是有以下几个部分组成的:童年无挫折环境形成的完美自我的记忆、对这种记忆的追求所形成的自我幻想、对现实环境的否认形成的施虐超我、对上述“结”提供外在刺激的赌博环境、在心理和现实之间起到传递和储存作用的大脑的白质和灰质。

  这五个东西合在一起,我们把它取个名字就叫做“我”。我们所有人的“我”都是这么创造出来的,你把一些东西合在一起称呼做“我”。

  我开始接受分析的时候,分析师对我说:“和我说说你吧?”我沉默结巴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没有发现有一个东西可以称之为“我”,属于“我的”。

  诸如“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也变成了一个文字游戏,你能够说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等于或者不等于其他不存在的东西吗?所以“我”可以“谁”也不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谁”,或者“谁”的“谁”。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