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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凶铃为谁而鸣?
  ——《午夜凶铃(美国版)》观感
  
  李孟潮
  
  夫人盛情邀请,一起观看《午夜凶铃》。美国版的。
  婚前她一个人看过此片日本版,结果是惨遭“创伤”。
  时隔多年,此番我要护驾保航,承担起义不容辞的“治疗工作”。“恐怖片所致创伤后应激障碍”也算时代的症候之一。
  
  第一集看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接着看第二集。
  终于,我被吓了一跳。看到那个女鬼在古井里步步紧逼,追赶那个小男孩母亲的时候。
  一脚凌空,恶狠狠地,踢向屏幕。——这一脚其实是我代替那位母亲踢出去的,“跑什么跑,一脚把女鬼踢下去不就搞定了!”。
  一个愤怒的姿态,一个具有男权主义暴力色彩的姿态。
  夫人微笑着问:“你是不是很怕?”
  愣了一下。顿然领悟,在火山喷发一般的愤怒地心,其实是恐惧的岩浆在缓慢流淌。
  让我比较欣慰。
  我终于能够享受被恐怖片吓得屁滚尿流的快感了。
  
  男人要享受此片传递的恐惧快感,需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能够认同母亲的角色;第二,能够不再压抑恐惧,不再以脆弱为耻。
  两者都要求他能够放下,放下自己那个谎话连篇的身份认同。
  并不容易。
  观看恐怖片,有助精神分析能力的提高。
  这是一个温柔贴心的帮助,帮助你看到真正的你。当然,你也可以视之为威胁或挑战。
  
  听说过精神分析爱好者对《午夜凶铃》的诠释——
  古井象征着阴道;灯塔象征着父亲的阴茎;井里面爬来爬去,象征着性交;小女鬼没有眼珠子,象征着阉割;小女鬼的母亲死了,象征着弑母;小女鬼的长头发遮住眼睛,象征着乱伦引起的羞耻感;女记者和自己未婚先孕的小男孩生活在一起,象征着杀父娶母……
  总之,这是一个俄狄浦斯故事的现代翻版。
  总之,精神分析的名声就是这么被毁掉的。
  这种套公式的分析和男人们抗拒恐怖片的策略如出一辙,“有什么可怕的?那是假的!”
  当“那是假的”这个声音在大脑盘旋之时,恐惧被掩盖,被拉远,变成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如果那是真的呢?如果你接到的下一个电话就是女鬼打来的,沙哑低沉的童声缓缓宣布你的死期告诉你——“七……天……”
  
  俄狄浦斯情结的分析模式适合希区柯克式的悬疑片,如《爱德华大夫》,那是电影版的《少女杜拉的故事》。
  俄底浦斯情结中恐惧和性兴奋是相伴随的。看完《午夜凶铃》,有多少人会做乱伦的性梦,多少人做的是创伤性噩梦?
  
  
  此片传达的恐惧,首先是来自被害焦虑,及其产物——不安全感。
  是一种生存基质受破坏的不安全感。一种无所不在的、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灭顶之灾。
  威胁来自于你每天都要用的电话,经常都要看的录像带,几乎如空气般不可缺少的电视。
  这些消费社会的必需品中,处处埋伏着夺人性命的恶魔。
  你的生活被侵入了,你的大脑被占领了,你的界限被破坏了。你坠入了一个魔鬼生存的黑洞,而且永无解脱的希望。
  这是一幅让人魂飞魄散的强制性投射认同的地狱图。
  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自杀,一是把录像带送出去杀人。
  两个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自杀后你变成了鬼,杀人的话你就被魔鬼控制了,是鬼的仆人,非人非鬼。
  绝望的现代浮士德,永无救赎的曙光。
  这个魔鬼没有墨菲斯特那么和气,这里没有洋溢着资产阶级精神的契约,只用西伯利亚集中营一般寒冷的命令。
  当然了,这里面隐喻了后工业时代的法西斯本质。法兰克福学派的信徒会做如此反思。
  宏大话语。
  
  让我们走近一点,走进那个惊魂夺魄的镜面,走进那个恐惧的黑点。
  攻击和暴力的旋风中心。
  小女鬼的攻击性本来就昭然若揭,可是注意到没有,片中的母亲总是很配合其攻击性。
  以暴制暴,她显然不是一个甘地主义者。
  
  没有人愿意承认母亲的无意识中,怀着杀戮自己孩子的无意识动机。
  可是如果你看看有关新生儿意外死亡的研究报告,就很容易重新体验到观看《午夜凶铃》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那种不可遏止的愤怒。——不少新生儿是被母亲有意无意杀死的。
  一次在做创伤治疗,那个愤怒的女孩突然发觉,原来被强奸还不算最大的恐惧,最恐惧的事情是她的母亲不想生她,想了很多办法流产,但是流产失败,她的生命诞生。
  想想,要是你回到子宫,看到你身怀六甲的母亲正在满头大汗地跳绳,巴不得把你像拉大便一样排泄出来,把你变成一堆血水和胎膜组织,冲到下水道里。有何感受?
  《午夜凶铃》第二集。母亲的秘密被揭开。
  小女鬼的母亲想杀她,生母和养母都想要杀她;而“坏妈妈”的对立面,那个小男孩的“好妈妈”,也差点亲手杀子。
  音声相合,同仇敌忾,小女鬼和小男孩——其实他们是朋友——心中自然也不乏杀死母亲的冲动。
  母子相残,人间地狱。这里没有那么多“性感”的成分。
  如果作为成人身份认同基质的工业文化中充满了杀戮的侵犯性,作为婴儿原始性认同的心理母体也充满了血腥的攻击欲。人类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成为魔鬼了。
  
  幸亏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夸张。即便在《午夜凶铃》中世界中也一样,小女鬼的生母给了热爱工作、恶魔缠身的另外一个母亲一个忠告, “Be a good mother。 (做个好母亲)”
  启示录般的简单的劝告,著名精神分析师Winnicott——其老本行是儿科医生——给所有母亲和治疗师的箴言也不过如此。
  做个好母亲,这几个字从那位曾意图杀女,颠狂迷乱的母亲的双唇间温柔溢出,这是解除魔咒的最好方法。
  
  那个女鬼匍匐前行,亦步亦趋地爬向女记者凯勒时,她喃喃地呼唤,“妈妈,妈妈。”
  犹如婴儿的啼哭。
  这看似最恐怖的一幕,却激起我心中温暖的感觉,想起母亲温柔的目光。
  盼望着,凯勒过去抱住女鬼,轻轻抚摸摇晃,最好唱上一曲《摇篮曲》。她儿子不告诉过她吗,这个女鬼不睡觉的。其实只要帮助她摆脱睡眠障碍,就万事大吉。
  可惜,凯勒妈妈忘记了另一个母亲的忠告,狠狠把古井盖上,大爆粗口,“谁是你他妈的妈!(who’s your fucking mother!)”
  “这鬼还是要继续找你的!”很想告诉这位母亲。
  那个女鬼娃娃需要的只是母爱的温柔。对有的人来说,这种需要很合情合理;对有的人来说,这实在太贪婪可恨了。
  对后者来说,午夜凶铃仍会继续不时响起,侵入美梦、幻想、欲望和现实。
  把自己一枪打得脑浆四射的海明威看到了,大概又要问,凶铃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ring rings?)
  
  对于“恐怖片所致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个极其简单的“治疗”方法。
  和你所爱之人持手共观此片,害怕时轻轻用两个手指抚摸对方的掌背。轻柔的呼吸,如同轻风掠过平镜般的水面,如春日的阳光拂过婴儿粉红柔嫩的肌肤。
  有如此深刻而神秘的恐惧,故有如此深刻而神秘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