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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精神卫生中心 李孟潮

 
 
日常生活中,人们常会做出某事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判断。比如医生说一个人用维思通合理,用氯氮平不合理。一般来说,初学者不会把这当作合理化机制。但有时候,情况就复杂了,比如说有人学艺不精,给病人开错了药,被发现后,他找了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脱,这是合理化吗?

要搞清楚什么是合理化,什么不是,就要从防御机制说起。精神分析普及化、商业化后,许多人又只从字面上去理解它的内涵。于是,力比多被理解成了性交,俄狄浦斯情结被理解成要和家里的老妈妈谈恋爱,而老爸爸理所当然是孩子的情敌。防御机制也不能幸免于难,防御机制这个词从它产生的那天起,就一直被专业和非专业人士任意扩大其内涵和外延,以至于后来诸如黑夜中吹口哨这样的行为也被作为防御机制被人提出来了。酸葡萄和甜柠檬这样大众化心理学的名词引进了,说是合理化机制。按一般的理解,有合理的就必然有不合理的,治疗师凭什么来判断一个人的行为的合理性呢?治疗师判断个人在应用合理化机制时,岂不是在做价值判断,岂不是犯了心理治疗的大忌了?

其实不然,合理化机制是精神分析的一个专业术语,它产生的背景是精神分析的基础理论,只有在精神分析的理论框架中来理解合理化才是适合的。

  既然合理化机制是一种防御机制,它就和其他机制一样,具有防御机制的一般特点。防御机制是自我的一种机能,自我的功能如下:
  1、控制和调节本能冲动;
  2、保持和外界的关系,分为三方面:
    (1)产生现实感,使人觉察到自身之外的客体;
    (2)从快乐原则进化到现实原则,进行现实检验;
    (3)对现实的适应,这和防御机制有关。
  3、发展和维持客体关系。
  4、防御作用:使本能要求适合外界现实的要求。这最后一点就是讲防御机制,通俗的说,当人格中的超我和本我发生冲突,本我和外界现实发生冲突时,人会产生焦虑等情绪,这些情绪强度达到一定时,人的自我就要对冲突的双方进行调整,用一些方法来改变对这些冲突的体验及其形式。这些方法就是防御机制,恰当的、为文化接受的防御机制可以使人适应环境,反之,则可能形成症状。但总的来说,防御机制的应用都可以使人的痛苦和焦虑减轻。

  弗洛伊德认为,防御机制有以下特点:
  1、是处理本能和情感的主要手段;
  2、是无意识的;
  3、各种机制是彼此离散的;
  4、他们是动态的和可逆的;
  5、可以是适应性的,也可以是病理的。

  我们具体到合理化机制来看一下,合理化机制是指当我们有一种需要或动机,如果我们意识到它,是不能忍受的,于是,我们就找一个理由来为自己辩护,以免除内心的不安。如有潜意识的同性恋冲动的人借口忙于事业不谈恋爱,婚后又借口身体不好或练气功而逃避性生活。

  所以,但治疗师判定一个人在使用合理化机制时,只表示治疗师对咨客的人格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此人存在着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或本能与外界的冲突,(确切的说,欲望与文化规则的冲突),这种冲突激发了他的一种不适的情绪状态(如焦虑),为了使这种不适感降至最低,它使用了合理化这种机制来制衡冲突的双方。而他之所以会使用合理化这种机制,之所以会出现这些冲突,很可能与其童年的心理发展有关。早在《释梦》中,弗洛伊德就谈到,梦的工作有“润饰作用”(secondary elaboration)一条,合理化的构想在那里就初露端倪了。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和其他机制一样,精神分析所说的合理化是一个思维心理学的概念,合理化机制合乎精神分析的精神划区说,人格学说,并与心理发育学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合理化不是一个逻辑学的观念,用逻辑原则来考察合理化是表错了情。治疗师做出咨客使用合理化机制的判断是治疗假设,不是价值判断,没有“不合理化”这样的东西存在。

  防御机制既然是调节本能和现实的冲突,那么,对非本能的需要和现实的冲突进行调整的方式就不应该是防御机制,而称为应对方式较适当些。比如,一群学生正在吃葡萄,小王的葡萄被小李抢走了。如果小王此时并没有吃葡萄的强烈的食欲,她可能会笑着说:“你吃吧,葡萄是酸的!”,这时小王清楚的知道,葡萄是甜的,她也并不为葡萄被抢走产生激烈的情绪反应,这是应对方式。但是,如果小王在葡萄被抢走的瞬间突然感到莫名的委屈、痛楚和焦虑,并产生一种抢回葡萄并痛打小李的冲动,与此同时,她又知道这种行为做出来和处境是不相称的,她会说:“吃吧,葡萄酸的很,酸死你!”这就是防御机制中的合理化了。

  把防御和应对分开,有些人是不高兴的,他们认为,人的本能有很多种,不只生本能和死本能,防御和应对是一回事,经典精神分析对防御机制的界定太狭窄了;极端的精神分析家也可能不赞同,他们认为,人是不存在所谓现实需要的,所有现实的需要都是由一个基本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支配的,因此,不存在应对一说,所有应对的情况都是防御,把他们分开恰是理论家的一种防御,是对潜意识内容意识化的一种阻抗。上述两者的争论恰好给了临床治疗师一个整合的机会,精神分析是做治疗用的,不同的人,乐于接受不同的解释方法。

  接着上面的例子,要是我们提醒小王,“你刚才还说葡萄是甜的呢!”应对的小王可能哑然失笑,可能说:“我故意说的,就是要让她来抢!”这是她的应对的操作层面又深了一点,涉及到存在无意识的权力问题,但还没有达到防御机制运做的潜意识水平;而同样的问题,防御的小王可能说:“我根本就没说过。”这时的防御机制就从合理化变成了否认,此时的否认是一种接着合理化的次级防御,它操作的层次要比合理化浅些,但又不像应对那样主要在前意识(或下意识,下意识是人在应激时出现的一种心理阶段的暂时的重划分状态,注意到的为意识,其余的部分为下意识)。我们可以说防御和应对也组成了一个统一体或光谱带。上述的情况在治疗中是常见的,有治疗师提出,病人的防御是一个逐步退行的系列,一系列的防御相续出现,构成了一个防御链,如认同——投射——否认。

  把rationalization翻译成“合理化”是不当的,要把它翻译成“理性化”的,可是和“理智化” (intellectualization)重复了,最传神的是“文饰作用”;同理,把rational emotive therapy翻成理性情绪就比翻成合理情绪要好,但翻成文饰情绪就不通了。

  说实话,合理化这个机制并不是一个典型的防御机制,它是由Otto Rank提出的。Anna的书中,就没有合理化这东西。后来,Vaillant是把分隔(isolation),合理化,抵消(undoing)等都包含在理智化中的,他们的特点是:用一些从感情上较不强烈的说法来思考本能性愿望,不付诸实际行动。理智化又是归于神经症性的防御机制这个大类中,这类机制的特点,Vaillant是这样描述的:对应用者来说,这些机制能改变个人的感受后本能的表达;在旁观者看来,他们是个人的借口或“神经症的苦衷”。但DSM-Ⅲ-R中又把他们分开了。从定义上看,理智化指人过分应用抽象思维来解决冲突引起的情感反应,这当然难免出现合理化的过程。
可见,解决防御机制划分混乱的问题有几种方法:1取消弗洛伊德的彼此离散的说法,这样一来,名目繁多的防御机制将层出不穷,划分机制也将失去意义;2严格限定只有几种基本的机制,于是,许多机制归类又成了问题,就有人认为把现象或行为(如否定、被动攻击),把症状术语(疑病、分裂)等作为防御是不当的。3取消防御是无意识的说法,DSM-Ⅲ-R的编委这么做了,他们说“相对不随意”的,这下可好,防御机制和应对方式差不多了,脱离的精神分析的防御机制,就变成了一堆对人类行为进行划分的标签,有何临床意义呢?

  我还是喜欢把防御和应对分开,引进下意识和统一体学说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防御机制的概念也影响到了其他学派。如罗杰斯对防御机制就差不多是照单全收,他谈到,自我稳定性受威胁时,会出现一个防御过程,包括以下手段:选择性知觉,歪曲,合理化,补偿等。我们从此也看到,Beck, Ellis的理论的后门在哪里。

  罗杰斯还有个有意思的假设:治疗的工作就是和防御过程相反的工作,或者是破除防御作用的工作。这似乎和精神分析的目标近似,治疗过程就是潜意识成分(主要是情结)的不断意识化,在此过程中,潜意识层面操作的自我功能——防御机制应当是不断减少的。但有人又认为治疗是丰富自我功能,问题出现了,防御机制是自我的主要功能,治疗就变成了不断丰富防御机制了。

  这是一个伪问题,我曾用来考验网友们,我是这样考虑的:治疗的目的——情结的意识化和自我功能的丰富不是矛盾的,而是治疗效果在不同层面上的表现。一个是精神划区层面发生的变化,一个是人格层面发生的变化。治疗结束后,人格整合的咨客实际上无时无刻不与自己的潜意识对话,他的潜意识操作的防御机制是越来越少,而更多是应对方式了。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这样来理解,对不同功能的咨客有不同的治疗目标,长程治疗和短程治疗的目标显然是不一样的。而且,所有的目标都不可能是治疗师和咨客在治疗室里的魔鬼协定,咨客的人格无论如何变化,总要在一定程度上和文化背景保持适应。因此,有些人在治疗结束后,自我的很大一部分虽然还处于潜意识层面,但只要他的防御机制是适切的,也可以适应生活,不受某些情绪的干扰。

  假如一个完全没有了防御机制,潜意识肯定是不存在的,“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反过来推理也行。潜意识不存在,意识肯定也不存在,矛盾的双方是对立而存在的。超我、自我、本我的结构就会消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样的人格境界是可以通过心理治疗的手段来达到的吗?

  我想,大家回去在皓月当空,仰望苍穹的时候思考这些问题肯定是一种冒险且愉快的体验,就不破坏大家的雅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