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
今天继续投射认同系列讲座的一部分,讨论投射认同在青少年家庭治疗中的使用。
开始正式讨论前,首先说一句治疗师的态度,虽然今天会涉及不少理论和技术,但是别忘了治疗师的一个基本态度,便是“老实”。老实意味着治疗师要拜青少年为师,请教他们心里面到底在琢磨什么。理论一般来说都是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1青少年的文化特点以及来自文化超我的投射认同
文化的问题首先要提出,是为了防止治疗师的投射。治疗师往往会用成人的标准去衡量青少年。所以做治疗前,首先要避免文化偏倚。而且每个时代的青少年文化都有不同的特点,治疗师也要与时俱进。
当今青少年文化的特点有以下几点:
(1)缺乏自我理想。
(2)媒体霸权形成的夸大镜像。女性厌食性理想自我和男性谎话癖的理想自我。
(3)自我中心。
(4)行动主义。
(5)功利和享乐第一。(Pereira Mendes,2002)
下面详细分析一下这五点:其中第一和第二点相当于原因,后面三点相当于结果。
首先,缺乏自我理想。
缺乏自我理想,是前一代人理想死亡后的一种效应。这和“理想失落”绝对不是一回事情,八十年代的大学生那种状况叫做理想失落。本来是有个理想的,但是这种理想找不到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途径,那叫做理想失落,当然现在那批人不少也已经成为“理想死亡”的状态,和当今青少年差不多。理想失落是理想曾经活过后来死了或失踪了。理想缺乏是本来就没有理想又待诞生。
我们要分清楚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的区别。
自我理想是自我和超我之间的过渡空间,它的存在可以让人逐渐形成一个成熟的自我和超我。一个有自我理想的人,最终其人格结构会变成神经症性的人格结构,比较符合弗洛伊德的观察。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古典时代的人。而很多现代人是没有自我理想的,这样的人更加自由,更少约束,也有更多的施虐-受虐性,因为原始性超我无法转换为自我功能。
理想自我是和原始性超我差不多同时出现的一个人格成分,理想自我来源于自恋的自身-客体的投射。如果你的心生活在古典时代,理想自我将会逐渐分化转变成自我理想和超我。
简言之,自我理想是——“我想要成为的他”,“我”和“他”(自我理想)之间有比较明确的界限。正因为“我”还不是“他”,所以我会不断的努力,克制自己,让“我”逐渐靠近“他”。
而理想自我呢,是“我应该成为的我”,在这种表述中,其实理想自我才是真正的“我”,而和理想自我不符合的那些人格成分其实不属于“我”。这些成分就需要受到压抑和投射。这种情况下,“他”并不是一个清晰可见的目标,而只是“非我”成分的汇聚,是一个用来容纳投射成分的容器。
为什么自我理想会消亡了?
这是因为:
首先,本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就缺乏一个明确的、可注册的自我理想。
传统中国的自我理想的身-心-灵三个层次的文化自我理想是由儒道佛三者混杂而成,供人认同的。但是实际上这三者存在很大的冲突,所以在我国历史中,三者的相互斗争和妥协整合一直存在,一直到明、清时代,三者的整合才初具雏形。
然后,到了新中国建立后,我国的精神生活中才在近代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统一的、整合文化自我理想,便是“共产主义者”模型。其实作为文化理想的“共产主义者”,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理想,整合了传统的很多因素和西方的一些超越精神。遗憾之处有二,一是,这个模型的设计缺乏足够的经济现实基础,忽略了个性和超越性的扩展,二是历次政治运动对此模型的利用挫伤了人们对此模型的认可和信任。从而在经济复兴之后,这个自我理想很快就被人们遗忘和抛弃。所以在文化层面上可观察到,大部分中国人缺乏一个可认同的文化超我。
其次,在微观的层面上,可以看到,现代青少年的父母便是80年代的青少年,这些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都是所谓的“理想失落者”。他们自己都处于对“共产主义者”理想不信任,不认同的状态,很难帮助自己的孩子认同自我理想。破碎的自我理想的碎片很容易对孩子进行施虐性投射,而孩子们认同的恰恰不是投射的内容,而是投射者本人。看看青少年,你就知道他们父母的无意识是什么样的。
第二,我们要谈一下媒体霸权形成的夸大镜像。
正是由于青少年无法认同父母这辈人那个已经失去现实活力的自我理想。所以他们会转向社会。在这其中,文化媒体起到的很重要的作用。
不幸的是,把持文化媒体的一群成年人,和他们的父母差不多,也是理想丧失者。诸位想一想,真正在遵循现实原则弘扬成人理想的媒体有多少?而按照原始理想化的快乐原则行事的媒体又有多少?
在完全功利化动机驱使下,媒体制造者们把青年和青少年受众要么投射为饱食终日,只会唱儿歌的蠢才,要么投射为纵欲主义和暴力主义的拥护者。此两者他们都是他们的坏自体客体。
当然,在媒体和青少年投射认同的互动中,也有理想化的自体客体的循环。这分别形成了女性厌食性理想自我和男性谎话癖的理想自我。这两者中原始理想化的夸大自体表象的自恋特质非常明显。
女性厌食性的苗条身体被赋予形而上的征服和统帅意义,这种“魔鬼身材”的功能在于诱发受众的崇拜和嫉妒,就像婴儿和母亲乳房的客体关系一般。另一方面,男性则必须把自己夸大为无所不能,不知脆弱和泪水为何物的半神半人的英雄。
理想的空缺和以吹牛皮为己任的媒体的夹击之下,青少年必然认同这些投射,从而形成了青少年文化中三大特点:自我中心,行动主义,功利和享乐第一。
本来在传统社会中我国文化就有很强的自恋特质,随着独生子一代的成长,这种自我中心的态度更加得到了强化。一个独生子,遭到了来自双亲以及双亲父母的整整两代人火力集中的自恋投射,而他自己真正的人性成长需求没有得到共情回应,所以独生子们只有变成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行动主义源自婴儿分离-个体化时期的自恋特质,随着婴儿运动能力的发展,尤其是直立行走的能力出现。他会赋予行动全能幻想,用行动来解决焦虑。而青春期的身体发育以及媒体的行动倾向更加激活和强化了这种幻想。而在独生子的养育过程中,一是过多的拥抱和控制,让孩子只有采取暴力行动才可以挣脱父母的约束,二是缺乏挫折和必要的惩罚,强化了孩子采用暴力和行动获得需求满足的倾向。
比如,有个独生子,没有自我独立行走的机会,全家几代人一见到他便要把他紧紧抱住,就像抱住他们那失落的理想一样。他要想不被一群男女老少抱住或骚扰,首先采用的方法就是暴力,奋力扑打其他人。然后独自一人玩游戏的时候,还会有很多成年人想去骚扰他,他必须保持一种孤独症似的自我中心态度,对他人充耳不闻。才能够保证自己的心理界限不受侵犯。当他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只要大哭大闹,打人骂人就可以满足,如果他损伤自己,用头撞墙,更会让全家人大惊失色,想尽一切办法满足。
这样一个孩子长此以往就学到了一些东西:1)我是全家人的中心,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诱发他们的焦虑;2)行动和暴力可以迅速满足我的需要;3)我和别人身体的界限就是我和别人心理的界限。
这些早年的原始认知如果在日后的生活中没有得到现实社会的纠正,相反受到了强化(如媒体的强化),就会形成青少年文化中自我中心和行动主义的特点。
成年人之所以成天围绕在孩子周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内心的空虚和理想的失落。
青少年文化中追逐快乐是其生存的目的。虽然高中生们都在埋头学习,可是大多数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功利的目的,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并非出于对真理和知识的热爱。上了大学后,这种功利和享乐的特点就很全面地暴露出来。这种功利主义的态度其实一直是中国农业文化的真正底流。为什么儒家一直强调“义”而不是“利”,正因为实际生活中义太少,利太多。这个底流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找到了翻身的大好机会,主流社会中人际关系被功利化,人格价值被货币化,而且传统的马列主义和儒-道-佛互补的价值道德体系坍塌和失效,在成人世界中躯体欲望横流四溢。青少年文化的这个特点其实不过是成人世界的一个镜影而已。
说了这么多,和治疗有何关系?
便是治疗师要清楚地是,这些类似自恋人格的青少年特点恰恰是符合、适应其亚文化特点的。而且这种特点恰恰是满足的作为成人的治疗师的无意识愿望。
所以治疗师有可能会很欣赏这些特点,特别是自卑情结没有修通的治疗师,这里出现了一致性反认同。也有可能很厌烦、嫉妒这些特点,这里出现了互补性认同。前者出现,治疗师容易和青少年结盟,帮助青少年们用症状来控制父母和对父母施虐;后者出现,治疗师容易和父母结盟,甚至替代父母来“管教”青少年。
如果我们不清楚这些青少年文化的特点,及其历史渊源,就很容易卷入家庭的投射认同。同时,了解这些特点,还有助于我们放弃对青少年家庭治疗不切实际的幻想,久远的历史、文化、家庭的各种因素聚合,才会出现青少年家庭的各种问题,这显然不可能通过几次家庭治疗得到全盘解决,其实很多问题家庭治疗无法解决,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些问题不再诱发出新的问题。
毕竟,这个社会的未来属于青少年们,如果几十年后,这个社会主流的理想人格特质是自恋和冲动的话,那个时候不适应社会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2一般青少年和边缘青少年的防御机制特点
虽然同样容易情绪不稳定,容易出现冲动和暴力行为,具有自恋自大的特点。但是在程度上他们有不同。
有关一般青少年和边缘青少年的鉴别点很多,这里主要从防御机制来说明。
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到了青春期,以前使用的各种防御机制会变得更加精巧,形成一些新的防御模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1) 不认同(disidentification),便是想尽办法要和父母不一样。
2) 幽默(humor):经常开玩笑,用玩笑的态度来防止自己遇到痛苦。
3)具体化(concretization):仇视、嘲笑对抽象思考和深思熟虑。特别是反对对自己的恋爱关系进行思考。
4)团体认同和禁欲主义:两者往往结合在一起,一方面认同小团体成员,另一方面小团体(往往是同性小团体)中对异性性欲往往比较排斥。
这四个防御模式其实都有投射认同作为其基础,不认同(父母)和团体认同,分别是分裂的两个极,其实对父母的不认同,往往是对父母的反面的认同,恰恰是投射认同的典型形式。边缘青少年和正常青少年在这一点的区别在于,正常青少年对于父母的不认同不会使用过多的暴力形式,如殴打父母或者自杀,而边缘青少年会,因为正常青少年这个时候的分裂和投射性认同其实是暂时退行性防御,而边缘者一直是使用分裂和投射认同作为主要防御模式的。
禁欲主义中凝缩了很多时期的焦虑,如阉割焦虑和分离焦虑。正常青少年对异性性欲的排斥更多是自我阉割的一种方式,排斥中又有渴望,冲突较多,而边缘青少年的没有这么多冲突,甚至有对异性莫名其妙的嫉妒和憎恨,这往往是把坏的自体客体表象投射到异性,同时他们对分离及其恐惧。
至于具体化其实是不认同和禁欲主义的一种混杂形式。而幽默中根据具体的内容,还混杂了不同的防御,但是总的来说,幽默是比较成熟,接近成年人的升华和克制的防御。
这四种防御模式是青春期特有的防御模式,出现了这些防御模式的边缘青少年,我认为还算是功能较好的边缘青少年,至少他们可以出现身份认同的混乱。
身份认同的混乱和正常青少年身份认同危机不一样。有三个鉴别点,分别是内疚感,持续人际关系和价值体系。
扩展为鉴别的三个问题:
(1)是否有能力体验到内疚和关注,并且具有真诚的愿望去修复由于情绪爆发造成的破坏性结果?
(2)是否有能力和他人建立起持续的人际关系,并且能够现实的评价他人?
(3)是否有能力扩展和深化自己的一套价值观,而不是根据周围的青少年的标准来任意改动自己的价值体系?
如果一个青少年到了青春期,既没有对父母的不认同,也没有性别意识,成天只知道做题,没有知心朋友,更不会开玩笑。这样的孩子是边缘青少年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往往更严重。他们的认同模式还没有进化到身份认同的时机。但是可惜的是,老师和家长往往容易忽视这样的孩子。
在成人治疗中,我们回溯那些严重的、难治疗的人格障碍者的青春期,往往会发现如上“沉默”的特点。
3青少年的过渡客体——同伴,偶像
我认为,任何一个心理发育的转折时期都会出现以前各个时期没有得到足够修通的焦虑爆发。在青春期,口欲、肛欲、俄狄浦斯期,潜伏期、生殖器期各个阶段的焦虑都会出现,当然分离焦虑是一个基础性的焦虑。的确值得关注,因为这个时候个体发展的任务便是能够形成新的客体关系,摆脱对原始客体的依赖。
在我们国家,浓厚的亲情对于青少年的分离焦虑其实是很有帮助的。大部分人并不会面临着一到18岁就要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脱离父母的困境。很多人其实到了结婚才逐渐能够脱离对父母各方面依赖。
所以这个分离-个体化的时期可以从12岁一直持续到25、26岁。如此长的“系统脱敏”
的时间,应该是比较能够帮助人们应对分离焦虑的。传统的家族文化至少为青少年不用面对现实的、经济独立的诱发的焦虑。可惜的是,人们似乎没有学会很好的利用这个资源,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中对于青少年独立性和身份认同确立的培养,几乎没有。所以往往好事变坏事,过长的分离焦虑的处理时期相反强化了青少年的依赖性。
个体用来处理分离焦虑的策略熟悉客体关系的都知道,是通过过渡性客体的使用形成的。青少年们使用了很多过渡性客体来应对分离焦虑。最常见的便是同伴和偶像。
这时候青少年对父母和老师往往出现的坏自体-客体的投射,而对同伴和偶像出现的是好自体-客体的投射。
这是因为,只有把父母幻想成极其糟糕的形象,他们才可能真正具有离开父母的勇气,从而发展家庭外的亲密关系。
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说,青少年自我处理投射认同的方法便是逐步降低自己对客体的理想化,从原始理想化到神经症性理想化以及现实理想化。
一个比较健康的青少年,会在无意识中让偶像承担起原始理想化的接受客体,让同伴承担起神经症性理想化的投射。随着偶像和同伴的变换,其理想化色彩会越来越少,比较能够具有现实性。
作为治疗师要告诉家长,不要随便贬低青少年的同伴和偶像。这种贬低往往和无意识中的嫉妒和羡慕有交织,对于青少年来说,也会具有攻击和控制的意味。家长们需要帮助青少年们更加全面、现实的来了解其同伴和偶像。
狗仔队对明星私生活窥淫癖式的报道虽然具有把肛欲期淫荡自身客体对青少年投射的嫌疑,但是客观上可以帮助青少年们更加客观的对明星进行现实性检验。可惜家长们往往不会利用这些资料。
4 亲子投射认同循环的几个领域——学习、网络成瘾、离婚、性
他们的认同有两个特点:第一,面临着很多中年人都存在的中年危机,中年危机将会再次激活以往各个时期没有修通的情结。第二,如前所述,他们是理想失落的一代,青春期身份认同的问题仍然在影响着他们。
父母们面临的压力很多,其实不比青少年少,而是比青少年多,而且不是多一点点,而是多很多。既有来自现实的,也有来自无意识情结的。
今天我们主要探讨四个问题,学习、网络成瘾,性、离婚。
这四个问题全两者涉及成就,后两者涉及爱。
都是中年人生命中无法回避的问题,也是最容易和青少年子女发生矛盾和诱发负性投射认同的领域。
4.1学习和网络成瘾
我们知道,很少有青少年会主动要求来做心理治疗。大部分是被父母拉过来的。
而父母意识到孩子需要心理治疗的最明显的事件就是孩子学习成绩下降,或者不愿意上学了。
从孩子这方面看过去,我们会说他们有考试焦虑症,学校恐惧症等等,其实如果是单纯的成就动机过高出现考试焦虑或学校恐惧的症状,比较好处理,森田疗法、认知治疗较快就可以有效果。
难处理的问题在于,很多孩子出现的是对学习的厌倦。这种厌倦的同时并没有明显的羞耻感和罪恶感,相反,是无意义感。
而这些孩子的父母对“厌学综合征”出现的是“惊恐发作”,大厦将倾矣,道统将亡矣,礼崩乐坏矣,呜呼哀哉,怆然涕下。
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父母和孩子感受的对应性:无意义感对应着恐惧感。
看起来父母们好像是有很强的意义感。那么他们赋予学习什么意义呢?
“不学习你就完蛋了。以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扫大街,别人都看不起你。”
这是父母们经常会对孩子们说的话。
所以学习的意义便是谋生和保留面子。而学习的动机便应该是对丧失生存能力和尊严的恐惧,以及为了养家糊口的功利用心。
学习成绩优异,被赋予极好的人格价值判断,这是好的,无所不能的自体-客体的投射;学习成绩差,被赋予坏的价值判断,这是坏的、脆弱无能的自体-客体的投射。
在这种分裂的投射下,无论孩子认同了投射出来的好自体客体还是坏自体客体,都会充满了无意识中对学习的恐惧,也就是说,“好学生”和“坏学生”都厌学。
他们并不热爱知识,只是被考试和学习的皮鞭抽打着才去努力学习的,一旦他们功利目的达到,或者没有外在的惩罚,便会自动停止学习。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围绕着学习建立起来的分裂的投射认同机制。其实是全社会共有的,而不仅仅是父母存在。
一个人的工作能力、人格价值被一纸学历证书取代,这种价值判断的学历化,其实是人格价值货币化和传统的道德奖惩体制融合的一种变形。而这种价值判断标准还受到了社会上各种奖励机制的强化。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也不适宜苛责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