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辯護的動力來源
錯不在我?第一章 認知失調:
之前我們報導的「紐約將在1993年9月4日及10月14日被摧毀」並沒有錯,我們沒有犯錯,一點都沒有!
過去我們報導的日期,就像《聖經》中的上帝一樣正確,沒有一個日期是錯的……以西結預言了耶路撒冷被圍430日……換算出來的日期就是1994年5月2日。現在,人們已經被事先警告過了,我們已經盡責了……
我們是全世界唯一能夠引導人們到安全、保障、及救贖之處的人。
我們過去的紀錄是百分之百正確。
閱讀這些末日預言很吸引人吧,有時候又很好笑,但是看著這些信徒在預言失敗、世界繼續苟延殘喘後如何自圓其說,則更引人入勝。幾乎沒有人會說:「我搞砸了!不敢相信我當初怎麼會蠢到相信這種鬼話!」相反地,大多數人反而更加堅信預言的力量。很多人相信《聖經》中的〈啟示錄〉或16世紀時自稱先知的法國星象學家諾斯特拉達姆斯(Nostradamus)在其著作中都準確預言了從黑死病流行到911事件的災難,儘管這種模糊曖昧的預言都要在事件發生後才能夠加以印證,也無損他們的信念。
半個世紀之前,年輕社會心理學家費斯汀格(Leon Festinger)和同事滲透了一群相信世界會在12月21日毀滅的人, 想知道如果這項預言不準(希望如此!),這些人會怎麼做。研究者說這團體的領導人叫瑪莉安.基奇(Marian Keech),她宣稱在12月20日的半夜,忠貞的信徒將被飛碟接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許多追隨者都辭去工作,放棄住所,散盡財產,等待末日到來,畢竟在外太空誰需要錢呢?其他人則惶恐地等著,或者辭職在家。(基奇太太的丈夫則完全不相信,他早早上床睡覺,當他太太和信徒在客廳裡祈禱,他則睡得很安穩。)費斯汀格也做出預言:那些對於預言沒有很強信念的人──在家等待世界末日,希望不會在午夜死去的人──會逐漸失去對基奇太太的信仰;但是那些放棄財產,與他人一起等待飛碟的人,則會越來越相信基奇太太的神祕力量。事實上,他們將會不擇手段讓更多人加入他們。
午夜時分,院子裡沒有任何飛碟出現的跡象,人群開始有點緊張。到了半夜兩點,他們越來越焦慮。到了凌晨4點45分時,基奇太太有了新的神啟:世界因他們這一小群人堅定的信念而獲得拯救。她對信徒說:「最偉大的是神的話語,神的話語將你們從死亡之爪中拯救出來,地球上沒有其他力量比神更強大。從開天闢地以來,如此神力和現在壟罩著我們的光芒都是絕無僅有的。」
這群人的心情從絕望轉變成歡喜,許多一直維持堅定信念的成員開始打電話給媒體報告這項奇蹟,很快地他們來到街上,抓住每個路過的人,想要宣揚他們的信仰。基奇太太的預言失敗了,但費斯丁格的預言則一語成讖。
費斯汀格把這種讓我們自我辯護的動力來源,讓我們覺得需要為自己的行為和決定(尤其是錯誤的行為和決定)辯解的不愉快感受,稱為「認知失調」。認知失調是一種精神緊張狀態,當人同時具有兩種心理上不一致的認知(觀念、態度、信念、意見)時就會產生,例如:「抽菸蠢斃了,因為可能會害死我」和「我每天抽兩包菸」。失調會造成心理不適,從最輕微到極端的痛苦都有可能,除非找到方法減輕這樣的不適,否則人們無法放鬆。以這個例子來說,要減輕失調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戒菸,但如果她曾經試著戒菸卻又失敗了,現在她要減輕失調,必然會說服自己抽菸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沒那麼大,或抽菸是值得承擔的風險,因為可以幫助她放鬆,或是避免變胖(畢竟過重也不健康)等等。大多數吸菸者都會用許多各種巧妙的自欺方式來減輕認知失調。
同時擁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想法就好像玩弄荒謬一樣,因此認知失調會讓人焦慮不安,如同作家卡繆觀察到的,我們人類這種生物終其一生都在試著說服自己:我們的存在並不荒謬。費斯汀格理論的重點在於,人們如何從矛盾的想法理出頭緒,好讓自己的生活是一致又有意義(至少對他們來說)。這個理論啟發了超過三千項實驗,實驗的結果改變了心理學家對於人類意志運作的了解。但其實認知失調已經超脫學術界範疇,進入大眾文化裡。電視新聞、政治專欄、雜誌文章、汽車保險桿上的貼紙,甚至肥皂劇裡,到處都可看到這個詞。益智遊戲節目主持人崔柏克(Alex Trebek)在「風險」(Jeopardy)節目中使用這個字眼;史都華(Jon Stewart)在「每日秀」(The Daily Show)節目中也用了;還有「白宮風雲」的巴勒特總統也曾提到。雖然這種說法時常被提及,但鮮少有人真的了解它的意涵,或是體會到它巨大的動機力。
精神分析學家所謂︰以攻擊性的行為消除攻擊性的衝動。
1956年,筆者之一的亞隆森成為史丹佛大學心理所的碩士生,同年費斯汀格也在該研究所擔任教授,他們旋即展開合作,一起設計可以測試並發展失調理論的實驗。 他們的想法挑戰了許多心理學和普羅大眾的準則,例如行為學家所說的:人們做事都是為了謀求好處;經濟學家認為︰人類通常都會做出理性的抉擇;以及想想當時失調理論對行為主義的挑戰。大多數心理學者仍相信人們的行為會受到獎勵與懲罰控制。沒錯,如果老鼠在迷宮的終點獲得餵食,會比在沒有被餵食的情況下,更快學會如何走完迷宮;如果你在狗兒跟你握手時給牠一塊餅乾,比起你什麼都不做,牠會更快學會握手的把戲。相反地,如果每次你抓到小狗在地毯上尿尿就懲罰牠,牠很快就不會在地毯上尿尿了。行為學者進一步指出,幾乎與獎勵有關的事情都會較具有吸引力──小狗會因為你給牠餅乾而喜歡你──而與痛苦有關的事,都會讓人討厭及不悅。
行為法則當然也可以應用在人類身上,沒有人會願意無償去做一份無聊的工作,而如果你給小孩一塊餅乾,叫他不要生氣,你就等於是敎他用生氣來換取餅乾。但無論如何,人類的心智比老鼠或小狗的大腦複雜得多。一隻狗也許會因為被抓到在地毯上尿尿而表現出懺悔的樣子,但絕對不會想到為自己的不當行為辯護。人類會思考,而因為我們會思考,失調理論就能夠說明我們的行為不但超越獎賞和懲罰的影響,還時常與之抵觸。
舉例來說,亞隆森預測人一旦經歷過極端的痛苦、不適、努力或困窘才獲得某物,他們對於獲得「某物」的感覺,會比輕易就取得來得更加開心。對行為學者來說,那是十分荒謬的預測,怎麼會有人喜歡與痛苦有關的東西呢?但是對亞隆森來說,答案非常明顯,那就是「自我辯護」。我對於自己身為明智、有能力者的認知,與我經歷一番痛苦才獲得某物的認知相違背(比方,加入某團體後才發現那裡既無聊又不值得),因此我會扭曲自己對該組織的感受,從正面的角度看待,試圖找出相關的好事,忽略不好的地方。
要測試這個理論最容易的方式,或許就是比較每個大學兄弟會入會儀式有多嚴苛,再訪談成員,問他們有多喜歡自己的兄弟會。如果入會儀式嚴苛的兄弟會成員比入會儀式容易的兄弟會成員更喜歡他們的弟兄,是否就證明了嚴苛會導致喜愛呢?當然不是,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如果兄弟會的成員認為自己是受歡迎的菁英組織,那就很可能會設立嚴格的入會儀式,防止烏合之眾加入。只有一開始便很想加入的人,才會甘願忍受如此嚴格的入會儀式。而其他沒有很想加入某個特定兄弟會,只想隨便找一個加入的人,就會選擇入會儀式較容易的兄弟會。
因此我們需要有控制組的實驗。實驗的美妙之處就在於將人們隨機分派到不同的實驗情境中。不管這個人最初想加入這個團體的興趣有多強烈,每個受試者都會隨機分派到有嚴格入會儀式或容易入會儀式的情境。如果比起輕輕鬆鬆就加入的人,那些好不容易才加入這個團體的人覺得這個團體更加有吸引力,那我們就知道這種差異是由辛勞,而非一開始有興趣的程度所造成的。
因此,亞隆森與同僚米爾斯(Judson Mills)就進行了這樣的實驗。 他們邀請史丹佛大學的學生加入一個討論性心理的團體,但是他們必須要通過條件才能取得加入的資格。有些學生被隨機分派到入會儀式嚴格且令人尷尬的那一組:他們必須對著研究者大聲朗誦《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其他言情小說中火辣辣的性愛描述段落(對於50年代保守的學生來說,這真是超級尷尬的事)。其他人則隨機分派到入會儀式較不丟臉的那一組:只要大聲唸出字典上的性的字眼。
通過入會儀式之後,每個學生都會聽到同樣的錄音,內容據稱是剛加入的一群成員所進行的討論。事實上,那份錄音帶是事先錄好的,討論內容務求無趣且毫無價值。參與討論的人講話吞吞吐吐,還有很長的停頓,討論的則是鳥類的第二性徵──求偶期換毛之類的事。討論中的發言總是有一搭沒一搭,而討論者又時常打斷彼此的發言,讓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結束了。
最後,學生們會從幾個方面來評價這次的討論。那些通過簡單入會儀式就加入的成員,看清討論的本來面目──毫無價值又無聊透頂,而他們也正確地將參與討論者評為既缺乏魅力又無趣。錄音中有個人講話結巴又小聲,承認自己沒有讀規定讀物,那是本講稀有鳥類求偶行為的書,通過簡單入會儀式的受試者覺得他真的很煩,是個不負責任的白痴!他甚至沒做最基本的閱讀功課!讓整個小組失望!誰想要跟他同一組啊?但是那些通過嚴厲入會儀式的人則認為這次討論很有趣又刺激,小組的成員有魅力又敏銳。他們原諒了那個沒責任感的白痴,他的誠實令人激賞!誰不想要跟這樣誠實的人同一組呢?很難想像他們聽到的是同一捲錄音帶吧,這就是認知失調的力量。
許多科學家利用了各式各樣的入會儀式技術來重複這項實驗,從電擊到過度的身體勞動都有。 每次的實驗結果都相同:嚴苛的入會儀式會增強成員對團體的喜愛。這些研究成果並不表示人們喜歡痛苦的經驗,像是填所得稅單;也不是說人們喜歡與痛苦有關的事物。他們的行為顯示,如果一個人為了達到某種目標或目的而自願去經歷一段艱難或痛苦的經驗,那該種目標或目的就會變得更有吸引力。如果你在去參加小組討論的路上,一個花盆從公寓的窗口掉下來,砸到你的頭,你不會就因此覺得小組討論變得比較美好。但是如果你自願被花盆砸到頭,好成為一個團體的成員,那你絕對會更喜歡那個團體。
信念決定你所見
我願意看看任何能夠加強我既有想法的額外證據。
──英國政治家,上議院的摩爾森爵士(Lord Molson, 1903-1991)
失調理論也戳破了我們自以為是的觀念,以為我們身為現代人就會有邏輯地處理訊息。相反地,如果新的訊息與我們的信念一致,我們就會覺得該訊息合理又有用:「我也老是這麼說!」但是如果新的資訊不一致,我們就會認為該訊息偏頗或愚蠢:「這說法真是蠢斃了!」我們對於一致性的需求是如此強烈,因此當有人被迫要面對反證時,就會想辦法加以批評、扭曲或去除,這樣一來他們才可以維持,甚至加強既有的信念。這種心理扭曲稱為「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 。美國傳奇喜劇演員兼社會評論者布魯斯(Lenny Bruce),曾活靈活現地描述他看1960年首次電視轉播總統選舉辯論,那場尼克森與甘迺迪的著名對峙。
我若跟一群甘迺迪迷一起看這場辯論,他們的評語會是:「他真的痛宰了尼克森。」然後我們一起去另一間公寓,那裡尼克森的支持者則會說:「你們覺得他對甘迺迪的強力砲火如何啊?」我隨即了解到,兩群人都熱愛他們支持的候選人,所以即便有個人對著鏡頭公然說:「我是小偷、是賊,聽到了嗎?我是你們選出來最糟的總統!」他的支持者還是會說:「他真是個誠實的人啊,能夠承認這樣的事情真是偉大,這才是我們要選來當總統的人!」
2003年,在伊拉克沒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事實已經是路人皆知後,支持開戰及小布希總統開戰理由的美國人就陷入了失調的狀態:我們相信總統,而我們(和他)卻是錯的。該怎麼辦?對那些認為海珊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民主黨員來說,解決之道相對比較簡單,就是︰「共和黨又錯了;總統說謊,或者他太想聽到錯誤的資訊了;我會相信他還真傻啊。」而共和黨人的失調則更嚴重,超過半數的人拒絕接受事實,以調節失調,他們在一項「知識網絡」(Knowledge Networks)的民調中表示他們相信已經找到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民調的主持者表示:「就某些美國人來說,他們渴望開戰可能會讓他們排除沒有找到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資訊。由於媒體大量報導和公眾高度關注此議題,這種程度的錯誤訊息顯示,有些美國人或許在逃避經歷認知失調。」說的一點都沒錯!
神經科學家最近證明,這樣的思考偏誤深植於大腦處理資訊的步驟中──所有的大腦,不管其擁有者的政治傾向為何皆然。舉例來說,在一項實驗中,受試者在處理與小布希或凱瑞(John Kerry)一致或不一致的資訊時,會受到核磁共振(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MRI)的監控。心理學家衛斯頓(Drew Westen)等人發現,受試者面對不一致訊息的時候,大腦的推理區域幾乎完全關閉,而當重回一致時,大腦的情感迴路則會開心地亮起來。 一旦我們下定決心,就很難加以改變,而這些機制提供了相關觀察的神經學基礎。
事實上,即使讀了與你的看法相左的資訊,還是能讓你更加確信自己是對的。在一項實驗中,研究者選出一些支持死刑的人和反對死刑的人,要求他們閱讀兩篇論證充分的學術文章,文章主旨均在探討死刑是否能嚇阻暴力犯罪這項易引人情緒激動的議題,其中一篇做出正面結論,另一篇則否。如果讀者是理性地處理訊息,至少會了解這個議題比他們之前所想的還要更複雜,因而在死刑是否具有嚇阻作用上,他們的想法應該會更向彼此靠攏。但是失調理論則預測讀者會找出扭曲這兩篇文章的方法,他們會找到理由擁護支持自己想法的文章,為這篇具有高度學術價值的文章喝采;還會對提出反證的文章吹毛求疵,挑出極細微的錯誤,再將之擴大成自己為何不為所動的主要理由。這完全就是當時發生的情況,他們不僅詆毀彼此的看法,還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
確認偏誤甚至會把沒有證據──缺乏證據──當作我們所信的證據。仍然有人相信美國已被撒旦教徒滲透,這些邪教徒天不怕地不怕,還會屠殺嬰兒進行獻祭。即便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和其他調查人員都找不到相關證據,那些人還是認為,缺乏證據更證實了這些邪教領導者是多麼狡詐邪惡:他們會吃掉嬰兒,包括骨頭,什麼也不剩。陷入這種推論陷阱的,不僅僅是邊緣的邪教人士和大眾心理學的擁護者。小羅斯福總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做了個糟透了的決定,他將上千名日裔美國人遷至集中營,而當時他做此決定僅僅只是因為有謠言說日裔美國人會暗中進行破壞行動。不論是在當時或之後,都沒有證據可以證實這樣的說法。事實上,美國陸軍西岸司令迪威(John DeWitt)將軍承認,他們並沒有掌握任何日裔美國人從事破壞活動或叛國的證據。他表示:「很顯然並沒有發生任何破壞行為,僅有令人不安又言之鑿鑿的消息指出將會發生這樣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