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庄园里的洞穴实验
傲慢与偏见》中对偏见进行自我检讨的是伊丽莎白,但贯穿全书的是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群体间偏见。在对偏见研究的历史上,社会心理学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现实冲突理论创建人谢里夫(Muzafer Sherif)进行的罗伯斯洞穴实验已成为最经典的心理学实验之一。假如将两者置于傲慢与偏见的度量点上,一个世纪后在美国东南部森林公园实地操作的这场实验,其实早已在英格兰东南部虚拟的浪搏恩村操练过。
在《简奥斯汀的洞穴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这是《傲慢与偏见》的著名开场白,无论文学评论家对此如何论定,在社会心理学家看来,它赤裸裸指向了一个社会问题的核心:资源配给与有限资源。
婚姻市场上的重要成员,同时将婚姻比作一笔巨额赌注:如今人们赋予婚姻的功能并不比那个时候少,但人们觉得婚姻等于一切就此告终。简奥斯汀小说中的女子不这么看。她们觉得结婚是生活的开始,结婚意味着获得解放,单身则不然。无论男女,错误的婚姻都会导致灾难没有幸福,经济拮据,更糟糕的是,可能在道德上开始堕落。
英国当代小说家克拉克(Susanna Clarke)同样将简奥斯汀笔下的这些有趣的年轻人视为对于简奥斯汀来说,《傲慢与偏见》的故事也可以比作她精心设置的六场婚场心理实验之一,与20世纪的现实冲突理论(Realistic Conflict Theory)遥相呼应。现实冲突理论认为:正是有限的资源导致了团体间的冲突并导致了偏见与歧视的增加。它的理论根源可以追溯至20世纪初,早在1906年,美国耶鲁第一位社会学教授萨姆纳(William Graham Sumner)就在《民俗论》(Folkways)中提出:内群体是属于我们的群体成员,大家通过和平、规则、法律、政府和工业形成彼此之间的关系,而与外群体的关系却是战争和抢劫。人们的态度由此相应形成:忠于自己的群体并为之牺牲,同时憎恨并诬蔑外群体人员。萨姆纳设想,在社会中存在着外群体(Outgrups)和内群体(Ingroups):由他人结合而成、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群体是外群体,即他群;经常参与的,或在其间生活、工作或进行其他活动的群体是内群体,又称我们群体,简称我群。两群体间最直白的语言划分是他们和我们。每个群体成员都对群体有强烈的归属感,并因自豪而将本群体的社会习俗视为正确的;相异的两个群体则会彼此认为对方的社会习俗是错误的,进而表示轻蔑甚至非难。
群在简奥斯汀的世界中格外重要,群是英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直至今日还以无数的俱乐部(Club)方式存在于世。以美国式的心理学研究方法考量英国人惯以为常的那种傲慢与偏见,原本需要额外考虑一些民族性的加权值,幸好群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最为安全的出发点。倘若依据外群体、内群体的划分来回顾《傲慢与偏见》的故事,一部原本貌似很闺秀的小说倒成了无处不是刀光剑影。浪搏恩村、尼日斐花园、罗辛斯花园、彭伯里大厦、卢家庄、麦里屯,构成了书中群体划分的天然地理疆界。
以地点划分并非只是出于便利,对于一向信奉我的家就是我的城堡的英国人来说,地域本身就是身份的一部分。美国人类学博士达比(Wendy Joy Darby)在《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Landscape and Identity:Geographies of Nation Class in England)中指出:当风景与民族、本土、自然相联系,这个词也就具有了隐喻的意识形态的效力,人们在富有象征意义的风景区休闲,以此建构自己的身份。简奥斯汀的哥哥在回忆录中将自己的妹妹形容为热爱自然风景,而且是一位具有鉴赏力的行家。美国当代小说家韦尔蒂(Eudora Welty)则将此进一步引申为:对于简奥斯汀而言,具有鉴赏力的小说家可以理解为,依据具体事件判断自然风景是否适宜。英国1940年拍摄的早期电影版《傲慢与偏见》中,片首的人物表就使用了居住地划分,这恐怕并不是偶然。
需要争夺的资源已经很明确:有钱的单身汉,剩下的问题是明确自己属于哪一群体。在简奥斯汀安排的洞穴实验场中,首先自成阵营的是住在浪搏恩村的班纳特一家。按照19世纪初英国人的眼光,班纳特先生算得上是个体面的乡绅:尽管会因为没有男丁而导致产业在他身后易手他人,这宗每年提供2000英镑收入的产业足以保证他在有生之年获得与此相符的尊重。纯粹就社会身份而言,班纳特家的污点来自班纳特太太一方。班纳特太太的父亲曾经在麦里屯当过律师,然后把执照给了班纳特太太的妹夫。更糟糕的是,班纳特太太的哥哥在伦敦的齐普赛街(Cheapside)经商,虽然生意做得很得法,但在当时的英国,商人的地位远低于乡绅。律师加上商人,这足以构成彬格莱姐妹耻笑的那么些下流的亲戚。
依据当时的评判眼光,彬格莱姐妹是有理由耻笑的。毕竟,彬格莱先生继承的是一笔将近10万英镑的遗产,每年有4000英镑的收入;虽然没有田产,但租住的是足以称为花园的大府邸。在家庭出身方面,彬格莱姐妹出生于英格兰北部的一个体面家族。她们对自己的出身记得很牢,可是却几乎忘了她们兄弟的财产以及她们自己的财产都是做生意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