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境界
我们听到一把声音向我们呼唤,在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把声音以不同的方式呼唤着,亘古亦然。
《蜕变》(Metamorphosis),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作品。故事说的是一个四口之家,大儿子突然变成一只大甲虫。
这部作品写于上一世纪,一个平凡无奇的上午,一个平凡无奇的家庭,却发生一件可怕的大事,这个家庭的长子,那天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再是这家庭的支柱,反而手脚变形,长出吸盘,让他毫不费尽就爬上墙壁,躲在房子里的一角。他的惊愕、恐惧,以及求救之呼声,家人完全无法听懂,只闻一阵阵嗡嗡之声,难以入耳。
一个大男人怎地变成一条大爬虫?这当然是个怪异的问题。卡夫卡是20世纪疏离主义的掌门大师,他描绘人的疏离与孤寂,及如何为自我生存而互相排斥,至今仍是对人际关系的一种当头棒喝。《蜕变》曾经多次搬上舞台,好几年前在巴黎演出时,由怪诞导演Polinsky亲自扮演那个大甲虫的角色,演出了三个月,风靡了整个欧洲。
「蜕变」也是我十分喜欢的舞台剧,这次由冰岛西港剧团及英国伦敦利瑞克汉默史密斯剧院制作,在香港艺术节演出,我当然是抢先入座。
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舞台,都有不同的演绎。
这剧本的寓意是,有时为了生存,一个社会或群体会不惜摧毁属于它的一分子。那么可怕的一回事,却可以同时是甚有趣味性地展现在眼前。
打开重幕,台上出现一间两层高的房子。下层是爸爸、妈妈与妹妹,他们三人一起吃早餐。爸爸集中看报纸;妈妈集中在一些家庭琐事,妹妹也集中于少女特有的蹦蹦跳跳。三人各自为政,好像互不相干,他们围绕着彼此转动,却又各人有各人的专注。也许这就是卡夫卡心目中的典型家庭形象。
直到爸爸突然发觉儿子的一双皮鞋,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前,才引起全家一致的回响:哥哥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他的皮鞋仍然在此?
这个奇怪的问题,打破了这家人那一成不变的日常作息。让习以为常的古板家居生活带来一番轰动。
此时,儿子的老板也来到了门外,查问那从不迟到的员工怎地没有如常地出现在办公室。
人人不得其解,满腹疑团地走上阁楼,好不容易打开房门,却让每人都发出一声尖叫。
那一向循规蹈矩,毫不差错的青年人,竟然变成一只倒立在天花板,面目狰狞的大甲虫!
那大甲虫当然也是同样被吓得尖叫,青年人也不明白自己怎地蜕变成如此模样。他努力向家人及老板解释自己的迷惑,并要求他们说:请等一下,我很快就会没事,很快就会照常上班。我不是从不生病的吗?很快就没事的了。
但是他们只见到一只大甲虫向他们张牙舞爪,妈妈吓得往后猛退;爸爸更是舞动杆子,把他赶回房中;那老板也立刻落荒而逃;只有小妹,仍然记得给哥哥送食物,甚至愿做中间人,要求父母与兄长进行沟通,那异类毕竟是她家中的一分子。不能说除就除。
哥哥也知道不能老困在房中,十分为难地走下楼来,想向父母交代。
只是妈妈一见到儿子如此模样,立即哮喘复发,禁不住要晕倒;爸爸一见到儿子如此模样,立即就找棍子向他追赶。妹妹这不断为他调和的角色,也不能持久。
家里来了一名房客,让妹妹十分倾心,为了取悦这名男士,必须要把大甲虫秘密收藏,连饭也忘了为他送去。
青年人饿不可当,不断发生呻吟,房客开始生疑。为了让大甲虫收声,连本来最同情他的妹妹,也把他毒打一顿,直至他晕死过去,不再作声。
楼下是笑语频频,楼上是一遍死寂。
青年在饥寒与孤独中醒来时,楼下正传来妹妹为房客弹奏的琴声,他心中只想着:我一定要赶快复原,回到工作单位,赚钱供养家人,让妹妹可以继续学习音乐,她那么有天分,一定不能浪费!
青年人为了接近家人,拼命在地上挖洞,当他成功地从上层挖到下层,而在天花板上现身时,楼下每一个沉醉在柔扬乐声中的男女,都被吓得晕的晕、跑的跑,那个房客也立即逃之夭夭,打碎了妹妹求偶的梦想。
这一次,没有一个家人可以原谅青年人,他们决定,这大甲虫必须被除去,他并非家中一分子。他完全是异类。
青年人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能被家人接纳,他哀伤地回到房中,用窗前的布帐十分艰辛地把自己勒死。
除去心中大患,结幕前,我们看到舞台上半层是一个温馨家庭的景象,爸爸、妈妈与妹妹三人,陶醉在阳光遍照的欢乐中,一片升平气息,而下半层,那仍被吊在半空的青年人,在黑暗中无声消失。
这出舞台剧,我看过很多不同版本,每次都带给我不同的震撼。卡夫卡的作品总是那样地扑朔迷离,却又具有无限创意,谁想得出一个好端端的青年会变成一只大甲虫?
这舞台导演嘉德森自己解说:「蜕变」是一个教人惊栗不安的故事,异想天开而令人毛骨悚然,荒缪可笑却其实十分悲哀。它探讨的是人的本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面对极端境况时的反应。
他又说:「蜕变」看后令你久久不能释怀,也令你很想进一步了解它的内蕴。我们听到一把声音向我们呼唤,在世界每一个角落,这把声音以不同的方式呼唤着,亘古亦然。
这是一把什么声音?它向我们呼唤着一些什么?
卡夫卡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区家庭,父亲自幼便觉得他一无是处,恣意批评。让他陷入长期的忧郁、自我憎恨及社交焦虑症中,怪不得在「蜕变」里的爸爸,一见到儿子就不由分说地拿起棍子去追打。也许在卡夫卡父亲的心中,儿子真的是一只大甲虫,也许正因如此,卡夫卡才能创造出如此荒诞却感人肺腑的杰作。
不幸的是,卡夫卡的写作也没有被父亲接纳。为了听从父命,他攻读法律,当小文员为生,一生郁郁不得志,四十多岁便病逝。
在他生前,他的作品也并不受到普遍欢迎,几部未完成的小说,例如《审判》和《城堡》,都只留下杂乱无章的遗稿。好在他的好友并没有依照他的遗愿,把这些稿件烧掉,后人才有机会走入这后来被誉为对西方文坛影响最深的文学家境界。
在《审判》中,那种虚无飘渺,被告人不知被告何罪,审判者也不知审判何人,谁是犯人、谁是法官,人人问非所答,答非所问,让读者陷入一片迷惑,一个无可脱逃的噩梦!
《城堡》的故事内容不同,描写的却是同一心态,整个故事围绕着一个找寻城堡的人,却总是无法抵达。没有地址,向人问路也不知从何问起,到最后,连目的是否城堡也不清不楚,所谓城堡,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形象。
两年前我曾经去过布拉格,第一件事就是探访卡夫卡的故居,我尤其留意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不自觉地找寻那可能仍躲在一角的大甲虫。
布拉格著名的城堡,是个旅游胜地,在城中不同地段都可遥遥在望,如此让人触目的建筑,为何在卡夫卡的世界里,却总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也许受了卡夫卡的影响,我也始终没有到达那座城堡,也许所有的城堡都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向我们心底处发出呼唤。也许这就是「蜕变」舞台剧导演嘉德森提出的那一把声音。它来自盘古,唤起那居住在我们灵之深处的犹疑、恐惧、自我否定,却又同时怀着不能放弃的一种向往,一种寻寻觅觅的孤清,一种猛然灯火阑珊处找到心中人踪影的冀望。
Metamorphosis,是心理分析的一个常用字,也是了解个人内心的一个重要概念。这次香港艺术节把它翻译成「变形记」,但我更觉得前人「蜕变」的译名更加能够表达卡夫卡的境界。这境界好像很抽象,其实它描绘的是隐藏在每个人心底最基层的内在世界,各式各样的形象,隐隐约约,不停地泛起各种涟漪,依依稀稀,只有在梦的意识中,我们才可以真正经历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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