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的孩子?
2014年3月1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又到上海工作了，有人帶來一個三代家庭，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已經一年沒有上學了，他說：「一看到爸爸就見火，一見火就生氣，一生氣就發病！」
這個備受孩子拒絕的父親，卻是求神拜佛，不停克制自己，一心要接近兒子，只是無論他如何費盡心機，兒子都背向着他，與身旁的外婆卻是有講有笑，十分投契！
外婆已七十六歲，體形瘦弱，但中氣十足。她說自己最喜歡舞蹈，一有空就到公園跳舞，她有一個跳舞團隊，自己是領舞人。但現在孫兒出了問題，跑去與她同往，她就振振有詞，連舞也不跳了，婆孫二人形影不離，同出同入，甚至同床而睡。孫兒每天上學前就會發病，手腳震動，口吐白沫，連上廁所也要外婆背着去。他的個子很高，比外婆高出半個頭，我問外婆：「你背得起他嗎？」婆孫都爭着說可以！我請他們示範，風燭殘年的老婆婆，腰都彎成九十度，才背得起孫子，一老一少，配合得天依無縫！
此情此境，父親要接近兒子，不但要通過丈母娘，還要通過身旁一言不發的妻子。
三代家庭是近代中國家庭重要結構，但當孩子出現問題，我們往往只看到父母與子女兩代人關係，卻忘了父母上一代人的牽連。孩子有父母，父母也有父母，孩子受父母影響，父母也受自己的父母影響，一代傳一代，承先啟後。不久前我見過一個也是不肯上學的孩子，治療師不斷輔導父母怎樣教兒子上學，毫無進展，後來母親對治療師說：「你多努力協助我們也沒有用，因為我們背後還有我們的父母！」
老中青三代人
眼前這個上海家庭，老中青三代人都出現在同一場面，孩子夾在母親與外婆中間，坐在正中，父親坐在妻子身旁，那分明是個邊緣位置。他搶着發言，卻是人微言輕，孩子和外婆都不聽他，只顧着婆孫竊竊私語，連他都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家中最沒有地位。
他十分委屈，說：「我為了這個家，什麼事都盡心盡力，典型的『馬大嫂』，但是連老婆的兄弟，都不把我當作一回事！」
什麼是「馬大嫂」？原來是上海同音語，表示「買」菜，「打」掃及「燒」飯集丈夫一身之意。如此「孝順」的父親，孩子為何不領情？外婆代孫兒回答：「他就是不會做人，總是逼着兒子做他不要做的事，逼得兒子兩眼翻白，不能呼吸，仍然不肯罷休！」
外婆數落起女婿來，有聲有色，手舞足蹈，操着響亮的土話，我雖然不全懂，也感到她的威力。她教訓孩子的父母說：「有三點你們要切記；第一，對孩子要守約，答應幾點鐘來接他，就不能遲到。第二，你們夫妻不和時，老把兒子往自己一邊靠攏，現在和好了，又聯合起來一同整頓兒子，怎能叫人心服！第三，父母應該一個扮黑面，一個扮白臉，不能拉拉扯扯！」 外婆似是而非的一段話，讓孫兒更是如虎添翼。
我對孩子說：「我小時也有生父母氣的時候，甚至離家出走，但是無法走遠，總是躲在附近等着父母把我找回去。」 孩子說：「我也有離家出走，翻過圍牆，到了外婆家，從此就不用再回本來的家了！」
拯救變成抗拒
這孩子已經見過無數專家，卻完全找不到生理上的問題，而且每次都是早上上學時才發病，下午就沒事了，父親覺得兒子在裝病，為了證實自己是對的，他又找到一位難約的專家，拉着兒子去看病，結果又是造成一場婆孫父子三人大混戰！
父親每一個拯救兒子的嘗試，都加強兒子對他的抗拒，甚至確定他有暴力傾向。他便收心養性，決定不再動粗，甚至向兒子求饒：但是無論他是軟是硬，兒子都駡他神經病！在這三代人中，有個一直沉默的關鍵人物，那就是男人的妻子！她的不言，也同時維持了丈夫的弱勢。原來在孩子小時，她與丈夫就存着很大的矛盾，曾經帶着孩子回娘家，她並非不知道母親一直在貶低丈夫，只是不知不覺地，兩個女人就把自己對男人的不滿，全部灌輸到孩子身上，讓孩子無法尊重父親。後來她與丈夫復合，她開始諒解男人的苦心，但是每次支持丈夫時，孩子就認為母親背叛自己，結果連母親也不肯理睬了，更是與祖母唇齒相依。
一邊是自己的丈夫，一邊是自己的母親和兒子，兩邊都拉扯着她。妻子的立場愈不清楚，兩邊的爭吵也就愈激烈！結果誰也不能夠動彈，孩子也就卡在中間走不出去。我問那一直責怪父親的孩子說：「你老說爸爸神經病，你不怕自己繼續如此，別人也會說你發神經嗎？」孩子望着我，久久不答，然後狠狠地說：「如果這樣能把他趕走，我也值得！」大人之間的恩怨，可以在孩子心中種出如此惡果！
我們在工作坊討論這個案例時，也談到治療師如何處理自己的三代關係，一位年輕的同學說，有一天她在房裏換衣服準備帶孩子上學，出來時，發現老媽已經把他們帶走，她急亂中追去，大喝道：「你這老女人！快把孩子放下！」
老媽嚇呆了，回家後爬上床去，背向外躺下，生氣得不睬人。老爸知道後，也淚流滿面，對女兒說：「你要知道，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呀！」女兒答：「不，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才是你們的孩子！」
爭子慘烈場面
祖輩與孫輩，本來是最好的組合，一個值得感恩的家庭資源，但是一不留神，又會成為幾代人爭子的慘烈場面。這究竟是誰的孩子？有時真的 是有理說不清，中國家庭代與代的界線一向模糊。我們都說，如果案例中的母親也可以立場分明，也許她的丈夫就不必如此弱勢；但是同學說，蘊釀了六年，才有勇氣這樣對自己的老媽說話！
一位來自深圳的同學也說，她兒子的丈母娘來電，告訴她兒子與媳婦吵架，丈母娘把耳朵貼在門前偷聽，聽到緊張關頭，忍不住破門而入，幫女兒叫陣，女兒提出離婚，丈母娘立即加把口去贊成，火上加油，兩口子愈鬧愈僵，勢不兩立。這位老媽同學自己也按捺不住，準備老遠趕去加把火，她興高采烈地說：「就像奧運會、國運會、省運會，全民參戰！全球參戰！」但是偏偏兒子不讓她插手，只好帶着行裝改來上海上家庭治療的課，沒想避開自己的戰場，卻在這裏碰上另一個三代家庭的大戰，讓她雀躍萬分。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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