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歇斯底里幻想及其与双性恋心理的关系(1971a)
Hysterical phantasi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bisexuality ( IX,157-66 )
Hysterische Phantasien und ihre Beziehung zur Bisexualität ( VII,191-9 )
Freud 1908a
对于妄想症患者的那些幻想我们都并不陌生；这些幻想几乎总是以千篇一律的模式反复出现，也正是它们，造就了那些病人的伟大或者痛苦。我们也曾见识过无数性变态者满足各自性欲的千奇百怪的方式，有的是在想象中，有的是实际行动。不过，如果我们告诉读者说：“类似的精神现象其实也是常见于所有类型心理疾病中的，尤其是歇斯底里症；而那些所谓的歇斯底里幻想其实也都与心理症状的成因有着重要关系”，那么恐怕还是难免会让部分读者感到诧异的。
这些幻想背后的常见源头和原型正是那所谓的青春期白日梦。对于这一点，在一些关于白日梦的著作中，人们已经有过一定程度的关注，但显然还不够。看起来，白日梦在两性中发生的频率似乎是对等的；在少女和妇人心里，它们始终是带有性色彩的，而在男人中则不完全相同——它们可能带有性色彩，也可能表现为万丈雄心。然而，对于性欲在男性白日梦中的重要性，我们仍然不可低估；若是对男性白日梦进行更深入的考察，我们总是会发现这样一种特征：在他所有那些英雄主义的冒险、所有那些千秋伟业的背后，真正的目的都是为博得美人青睐，战胜他的情敌【1】。这些幻想也都是愿望的实现，是挫折与欲望的产物；称它们为白日梦再合适不过，因为它们也正是了解夜梦的钥匙；至于夜梦，其核心也就是这些白昼幻想——只不过比较复杂，经过了变形，而且被意识精神体系误解罢了【2】。
对于白日梦，梦者本人总是极为重视的，他们珍藏这些梦境，而且羞于以之示人，仿佛它们就是其人最为隐秘的隐私一般。不过，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在街上认出一个白日梦者来，他脸上会突然出现失神的微笑，他有独特的自言自语方式，他会在幻想的高潮中突然加快脚步。到目前为止，我所研究过的所有歇斯底里症病例最后都显现为这类不由自主的白日梦在现实中破灭的结果。这样下来，我们的观察结果已不容置疑：这样一类幻想既可以是潜意识的，也可以是意识的；一旦它们进入潜意识，就有成为病因的可能，也就有可能以症状或疾病发作的形式表现出来。在适当的情况下，意识也可能捕捉到这样的潜意识幻想。以我的一个病人为例，当我成功地让她注意到自己的幻想之后，她就告诉我说，她曾在街上突然哭起来；她随即寻思自己为什么会哭，然后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幻想的存在：她幻想城里一位著名的钢琴家(其实他们两人并不认识)跟她有了亲密关系，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事实上她没有孩子)，后来他遗弃了她和孩子，把母子俩丢在困境中。正是在这段罗曼史到达这里的时候，她禁不住哭了起来。
潜意识幻想可能既完全是属于潜意识的，其发生与形成都在潜意识之中；但也可能是曾经的意识内容——白日梦——在遭到了有目的的遗忘之后，被潜抑作用驱入潜意识中(这后一种情况乃是更为常见的)的结果。至于这些幻想的内容，则可能保持不变，也可能改弦更张——如果属于后一种情况，则说明那目前属于潜意识的幻想正是过去某种意识幻想的衍生物。这样看来，潜意识幻想与个人的性生活是有很重要联系的，它其实和其人在手淫时的性幻想相同。手淫行为(取该词的最广义)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幻想的形成，二是动作，随着动作的进行，其人在幻想的高潮中得到自慰的满足。我们知道，这两个部分首先必须衔接起来。在最初，手淫纯粹是一种为了从身体的特定部分得到快慰的动作过程。到了后来，这种动作则逐渐同与对象爱有关的愿望表象结合起来，进而将导致幻想的情境部分再现出来。即使此人后来对这种用手淫动作配合幻想的性满足方式产生了厌倦，并且放弃了这种行为，他先前的幻想也将继续存在，只不过是由意识转入潜意识而已。不过，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没有其他性满足方式的条件下，其人将保持禁欲，并且也找不到使力比多升华——换句话说，也就是为他的性冲动找到更高的出口——的办法，那么，他的潜意识幻想就会再度被唤醒，然后生长、蔓延，把他对爱的需要全面调动、利用起来，然后以症状的形式得到至少部分的表现。
所以说。这些潜意识幻想其实就是歇斯底里症的前身。歇斯底里症状不过是经过“变形作用”的潜意识幻想的表现；另外，我们知道，症状的主要部分乃是身体方面的病征，而它们的源头，常常就是在那些幻想还停留在意识层面时与之伴随出现的性感受或神经兴奋。这样一来，手淫的中断成为逆转这整个精神活动程序的起点。而整个病理机制的最终目标——恢复原初的性满足手段——也总是会达成．尽管这从来不是彻底的实现，但也几乎总是差不太远。
这样一来，研究歇斯底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疾病的症状转向了导致症状产生的那些幻想。根据精神分析的技术，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从症状反推潜意识幻想，进而让病人能够意识到那些幻想。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发现歇斯底里病人的潜意识幻想内容竟然和性变态者用以获得满足的有意识方式完全相同；如果有人要我给出这方面的例子，那么他只需要幻想一下古罗马皇帝们的那些举世闻名的狂欢就行了，其中那些放浪形骸的疯狂表现，当然就是其人所得到的无上权力与无限自由的产物。妄想狂患者的幻想也与此类似，差别只在于，它们是直接表现在意识层面的幻想，其产生的根源在于人类性本能中的施虐／受虐倾向——就这些倾向而言，歇斯底里患者的某些潜意识幻想中，也的确存在着完全对应的内容。另外，在部分歇斯底里病人身上，幻想也可能并不表现为症状，而是引发具体的行动，由此，这些人就可能想象并实施暗杀、攻击、性侵犯等等行为。这样的可能性也是很有实际意义的。
这种精神分析方法要求从明显的症状出发，挖掘隐秘的潜意识幻想，然后由此将有关心理症患者性欲的可以发掘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中也就包括了这篇短文所要讨论的事实【3】。
存在于幻想和症状之间的关系之所以会如此复杂，很可能就要归结为潜意识幻想在找寻表现出路时遭遇的障碍。通常说来，一旦心理症已经完全成形，而且已经持续一段时间，某种特殊症状就不会仅仅对应于单一的一种潜意识幻想，而将有数种对应；而且这种对应关系还不是任意的，它必然会有一定的规律。在疾病初期，这些并发问题似乎不可能充分发展。
为了便于广大读者理解，在这里我要暂时打断前面的论述，尝试以一系列的定律详细描述歇斯底里症状的性质。它们彼此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在制定这一套定律的时候，我就是在从定义的完整性和分类的精确性进行考虑，其中也部分地包含了不同观点的综合。
第一，歇斯底里症状是一种记忆性症状，它暗示的是某种(创伤性)印象或经验。
第二，歇斯底里症状对那些创伤经验的替代，由“变形作用”通过联想手段制造出来。
第三，和其他的精神存在一样，歇斯底里症状也是愿望的实现。
第四，歇斯底里症状是对一种作为愿望之实现的潜意识幻想的实现。
第五，歇斯底里症状产生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性的满足，它代表了病人性生活的一部分(对应着他性本能中的相应部分)。
第六，歇斯底里症状所对应的，就是人在婴儿时期所有、后来又一直被压抑的那种性满足方式。
第七，歇斯底里症状的出现，其实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本能力量相互妥协的结果。其中的一方试图对病人的性冲动和性心理结构作出部分的表达，另一方则试图抗拒。
第八，歇斯底里症状也可能代表各种表面上与性无关的潜意识冲动，可是无论如何，这些症状都不可能完全不具有性的意义。
在上述这些不同的定律中，第七条是完整性最好的一条；这一条完美地表达了歇斯底里症状作为潜意识幻想之实现的身份。第八条则点明了性因素的真正意义。前面的一些定律也涉及此意，可以归并在这一条之内。
既然我们发现了存在于症状和幻想之间的关联，那么也就可以通过对前者的精神分析来实现对病人性本能组成各部分的认识；在我的《性学三论》中。我已对此有所述及。在有一些病例中，这样的研究方法已经为我们带来确切无疑的结论。这就说明：对于许多症状来说，单单解决掉某一种、甚或几种潜意识性幻想都是不够的——如果那几种幻想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性意义其实只有一种的话；相反，解决症状必须同时对两类性幻想进行处理，一类是男性的，另一类则是女性的。因此，这两种幻想中，必有一种是具备同性恋倾向的。这个新的论断并不与我们的第七条定律相矛盾；歇斯底里症状必须是里比多与某种潜抑力量互相妥协的结果，不过，有时它也可能代表了两种具有相反性特质的性的幻想的结合。
对于这条增补的定律，我将不举例说明。经验告诉我，简短的分析总是无法达到令人信服的效果，因此，我必须把这个主题留待以后详尽分析。
在这里我只打算列出下面这一条公式，并解释其重要性。
第九，歇斯底里症状将同时表现男性的和女性的潜意识性幻想。
在这里，我必须明言提醒各位：我并不打算把上述这一条定律的正确性与其他定律等量齐观。就我所知，它既不能在单个病例中保持对所有症状都适用，也不是在所有病例中都适用。相反，我们根本不难发现，在有些病例中，对立的性冲动会分别表现在不同的症状中——那样一来，病人身上的异性恋症状与同性恋症状也就和它们各自背后的潜在幻想一样，是泾渭分明的了。不过，这第九条定律所指出的情况也足够多见，而且十分值得重视。在我看来，决定歇斯底里症状的过程乃是至为复杂的，若想要知晓这当中的隐秘，恐怕只可能在心理症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结构之后，才有可能。
关于歇斯底里症状的双性恋特性，其实在许多病例中都有所体现。这为我的下述观点提供了极有力的支持：人具有双性恋的倾向【4】，通过对心理症患者的精神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这一点。当人在有意识的手淫幻想中同时把自己当作男人和女人时，情况就与我们所说的非常接近了；在一些歇斯底里发作的病例中，我们还看到了更进一步的类似情况：病人会同时扮演潜在性幻想中的两方面角色——例如，在我观察过的一个病例中，病人用一只手把自己的衣服按在身上(这是女性的举动)，却又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撕扯自己的衣服(这是男性的举动)。因为有这些同时存在而又互相矛盾的举动，情况就变得非常模糊暖昧，同时又恰好掩藏了正在运作中的潜意识幻想——如果没有这种矛盾，疾病的发作过程本应是非常清晰的。
在精神分析的治疗过程中，我们应该做到对各种症状所具备的双性恋含义有备无患，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发现，有一种症状的一种性意义已被揭示出来，但该症状却未见消退，那么我们也无需惊讶或陷入困惑。这种症状之所以能够保持下来，很可能是因为有另一种反向的潜意识性倾向正在发挥作用。治疗这样的病例，我们也应仔细观察病人是如何时不时地岔开联想、像跳上一条平行线般忽地切换到相反的意义上去的——这就是他们逃避分析的法门。
【1】哈夫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也持同样的观点。
【2】参见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3】在从表面的梦内容到深层梦思的过程中，精神分析方法的挖掘方法也是类似的。具体可参见我的《梦的解析》中关于梦机制的部分。
【4】最近，萨德格包在他自己独立进行的精神分析工作中发现了这一点．甚至还证明了这条准则的一般适用性。
